张涛推开家门，把沾满泥土的皮鞋踢到一边，连拖鞋都懒得换，一头栽进沙发里。客厅的空调呼呼吹着冷风，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
“我的小宝贝，你怎么啦？谁惹你啦？”母亲王丽娟放下手中的刺绣，关切地坐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张涛烦躁地推开母亲的手，“全村人都惹我了。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他的声音闷在沙发靠垫里，“没信号，没网络，吃的都是沙子拌饭，村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怪物。我才去了五天，感觉像过了五年！”
王丽娟心疼地拍着儿子的背，“哎哟，我的宝贝受苦了。那种穷乡僻壤，本来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你姐不是在那里呆了头十年？”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张建国拿着报纸走出来，眉头紧锁。出院以后，他恢复得很好，还保持着挺首的腰板和威严的神情。
张涛从沙发上坐起来，不服气地说：“那能一样吗？姐是在那里生活惯，我是被你们硬派去的。再说，姐在那里的时候条件也没现在这么差吧？”
“差？”张建国冷笑一声，“十年前小山坳连电都不稳定，你姐点煤油灯做作业到半夜。现在至少通了电，修了路，你还嫌差？”
“那村民呢？一个个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好心好意给他们做发展中要规划，他们倒好，会议开到一半全走光了！”张涛越说越激动，“赵铁柱那个老顽固，当着所有人的面嘲笑我连黄芪长啥样都不知道！还有那个村支书，表面客气，背地里肯定煽风点火！”
王丽娟赶紧打圆场：“老张，你少说两句。涛涛在那种地方受委屈，回家发发牢骚怎么了？”
这时，张平的房门轻轻打开。
张涛的姐姐张平端着一杯水走出来，平静地说：“我习惯了。”
二十多岁的张平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她在小山坳村整整待了十年。她的衣着朴素，笑容温和，眼神里有一种都市人罕见的澄澈。
“习惯？姐，你是怎么在那鬼地方待十年的？”张涛不可思议地问，“那些村民，简首不可理喻！”
张平在弟弟身边坐下，轻轻说：“他们不是不可理喻，只是不习惯你的方式。”
“我的方式有什么问题？我带着先进的技术，带着项目资金，带着专业知识去帮他们脱贫致富，他们倒把我当仇人看！”
张平抿了口水，缓缓道：“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隔壁单元新搬来的那个小男孩吗？”
张涛一愣，“哪个？”
“那个总想教你玩他发明的游戏，但你从来不理他的孩子。”
“好像有点印象.…..那又怎样？”
“你觉得他为什么总想教你玩游戏？”
“我哪知道？可能显摆呗。”
“因为他刚搬来，没有朋友，想用这种方式跟你交朋友。”张平看着弟弟，“但你一首拒绝，觉得他的游戏很幼稚。”
张涛有些不自在，“这跟小山坳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就是那个小男孩，”张平轻声说，“带着你的‘游戏规则’去小山坳，希望村民按照你的方式玩。但他们有自己的游戏，玩了很多年了。”
张建国放下报纸，插话道：“你姐说得对。农村工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拿着文件、资金下去就能做好的。要沉下心，要接地气。”
“我怎么不接地气了？”张涛委屈地说，“我还特意买了户外装备，想去帮他们堵水库缺口，结果呢？他们嫌我碍手碍脚！”
张平微微笑了，“你穿着两千多块的登山鞋去堵水库？难怪你说过赵铁柱说你。”
“好鞋怎么了？又不是我的错！”
“不是对错问题，”张平耐心解释，“是你根本不了解他们的生活。你穿着他们一年收入都买不起的鞋，去帮他们干农活，他们会觉得你在炫耀，在施舍。”
张涛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词。
王丽娟心疼地搂住儿子，“好了好了，不去想那些了。明天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压压惊。不想去咱就不去。”
张涛低头沉默了一会，突然抬头看着姐姐：“姐，你在那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村民也这样对你吗？”
张平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我第二次去小山坳村，刚开始也差不多。我去的时候，他们认为我什么也不懂，我给他们打针，他们不让。他们见我爱理不理。后来，我真诚地对待他们，他们也认可我的工作。有一次我生病发烧，是常贵跑了几十里路送我去看病。老道医用土方子给我退了烧，还熬了三天小米粥。”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温度，“村民不是冷漠，只是不轻易交心。一旦他们接受了你，会把最后一只老母鸡炖了给你补身体。”
张涛若有所思，“可是…...我真的很努力想帮他们。我做了详细的中药生产规划，查了大量资料..….”
“你了解他们真正需要什么吗？”张平问，“你知道为什么赵铁柱对种药材那么反感吗？”
“为什么？”
“因为他父亲就是信了某个技术员的话，把全家积蓄投到药材种植上，结果血本无归，气得一病不起。那是他心永永远的痛。”
张涛愣住了。他想起赵铁柱嘲讽的表情下，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
“还有董支书，”张平继续说，“他不是不欢迎你，是怕你像之前的那些驻村干部一样，待不了三个月就找关系调走了。村民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他们己经怕了。”
客厅里陷入沉默。空调的嗡嗡声显得格外清晰。
张涛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掌。这双手会打字、会写报告、会操作各种智能设备，却不会锄地、不会施肥、不会分辨作物的病害。
他突然似乎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我.…..”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过了会儿才说，“我就是看不惯那里的人，不习惯那里的生活。”
王丽娟赶紧说：“宝贝，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地方不适合你。”
张建国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建立中药材生产基地的事，总得要做。”
张涛突然站起来，在客厅里踱了几步，“还有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刘强携款逃跑了，村民还没有反应过来，所以我不得不逃回来。”张建国一听瞪大了眼睛。
“那怎么办？”张建国走到张平面前。
“姐，你去吧。怎么样？”张涛哀求着。
张平惊讶地看着弟弟。这是张涛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求自己。张平点了点头。
“首先你去要安定人心，尽力寻找刘强的行踪。再将中药材生产进行下去。”张建国接着认真地对张平说，“你去了，不要总像张涛那样觉得你是去拯救他们的。其次要真诚，不要怕吃苦，更不要怕丢面子。最后要学会倾苦，他们最了解那片土地。”
“那就你去吧。越早越好。”张建国对张平说。
“就让姐去。”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张涛连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看着姐姐，带着求助的眼神。
“姐，你不是一首想回小山坳吗？上次你还说放心不下那孩子。”张涛越说越兴奋，“你可以替我去啊！你是小山坳村的人，村民都尊敬你，你说话他们肯定听！肯定能解决问题。”
王丽娟立刻反对：“胡说！你将来是董事长，怎么能让张平去锻炼呢？”
张建国却沉默着，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
张平静静地看着弟弟，“我去，但不是以董事长的身份去的。”
“我留在城里，可以帮你们拉资源啊！”张涛仿佛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自豪，“我在省城人脉广，可以帮小山坳联系企业赞助，争取项目资金。你在前线，我在后方，这样不是更好吗？”
他说得眉飞色舞，没注意到姐姐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所以，你是想让我去替你受苦？”张平轻声问。
“不是受苦！是发挥你的长处！”张涛急忙解释，“你在小山坳有群众基础，我在省城有资源，我们各尽所能嘛！”
张平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水杯。杯里的水微微晃动，映出天花板的灯影。
“我考虑考虑。”她最终说，然后起身回了房间。
张涛如释重负地坐回沙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王丽娟心疼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又担忧地望向女儿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张建国重新拿起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在小山坳村的日子，那些最初难以适应最终却依依不舍的岁月。
夜深了，张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为自己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而兴奋，但内心深处，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
隔壁房间，张平站在窗前，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桌上是她刚刚写好的发展中药材规划。她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明天告诉父亲。
月光洒在发展中药材规划上，“发展中药材”几个字显得格外清晰。
第二天早餐时，张平平静地宣布：“我同意去小山坳。”
张涛欣喜若狂，“真的？姐，你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但不是替你，”张平看着弟弟，眼神坚定，“是以我自己的名义去。”
张涛的笑容僵在脸上。
张建国放下筷子，点了点头：“这样好。涛涛不能永远逃避责任，希望你以后做事不要指望别人。”
王丽娟想说什么，但看到丈夫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周后，张平回到了小山坳。
村口，几个村民看到张平，欢呼着跑过来：“张平！您回来啦！刘强看到了没有？”
张平平静地说“你们放心，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抓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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