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英看着张平扒拉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
“妹子,姐做的饭菜不好吃吧?”她故意问。
“很好吃的,比我妈做的都好吃。”张平挤着笑。
“那你怎么吃这么一点就不吃了?”
“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张平掩饰着,眼睑浮肿,脸色蜡黄。
吴英心里咯噔一下:张平肯定有大事瞒着自己。吴英的目光落在张平偷偷抚摸小腹的手上,“难道她怀孕了?”吴英在心里想着。
张平手里的筷子,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着,只在碗里那浅浅的米粒堆上,勉强扒拉了十几下。那碗饭,吃进去的顶多只有小半碗,碗沿还沾着几粒孤零零的白米饭粒。她放下筷子时,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仿佛那竹筷是羽毛做的,又或者她生怕惊扰了这沉闷午后凝滞的空气。
“妹子,”吴英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在这只有碗筷轻微磕碰声的堂屋里,却异常清晰,“姐做的饭菜不对胃口吧?”她没抬头,目光焦着在自己碗里剩下的小半块油亮的咸菜疙瘩上,耳朵却像绷紧的弦,一丝不漏地捕捉着张平那边的动静。
对面的张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刺中了。随即,一个笑容迅速在她蜡黄的脸上堆砌起来,嘴角努力向上牵扯,却显得异常生硬。“姐,瞧你说的!”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过分的热情,甚至有些尖利,突兀地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好吃着呢!真的,比我妈在家做的都香!”
这话说得太快,太慢,像是急于填满某种让人不安的空隙。吴英终于抬起了眼皮。她的目光越过小饭桌油腻腻的蓝花桌布,像探针一样,首首落在张平脸上。那张脸,即使在光线并不充足的堂屋里,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憔悴。眼睑下方浮肿得厉害,像塞进了两小团浸了水的棉花,眼白里爬满红丝,眼神涣散,找不到一个清晰的落点。脸颊的皮肤松弛着,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仿佛蒙了一层尘土。整个人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缩得小小的,像一株被烈日烤蔫、又被霜打过的秧苗。
吴英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了一把,又沉又闷地往下坠。但她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又夹起一小撮碗里的酸豆角,慢慢送进嘴里,嚼得很仔细。咽下去后,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平缓,却像带着钩子:“那咋个吃这么点就不吃了?身子不爽利?”
“没…没啊,”张平下意识地否认,随即又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夸张的疲惫,“就是…就是昨儿晚上没睡踏实。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咋回事,吵得姐你也没睡好吧?”她说着,还配合地微微张了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但那哈欠打到一半就僵住了,显得无比刻意。她赶紧伸手揉了揉浮肿的眼皮,指尖有些发颤,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在地里拔草时蹭上的黑泥。她的目光始终躲闪着吴英的注视,垂得很低,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剩几粒饭的空碗,仿佛那碗底藏着什么玄机。
吴英没接她关于“吵到”自己的话茬。她放下自己的筷子,拿起那个盛着炒青菜的大海碗,径首站起身,绕过桌角,走到张平身边。土灶烧饭的烟火气混杂着劣质猪油的荤腥味,弥漫在狭小的堂屋里。吴英的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用勺子舀了一大勺油汪汪的青菜,又特意加了一小撮腌得发黑的酸豆角,结结实实地扣进张平那只空了大半的饭碗里。青菜叶子上沾着的油珠滚下来,滴落在碗边。
“没睡好就更得多吃点,肚子里没食儿,哪来的力气顶事儿?”吴英把碗往张平跟前又推了推,那碗底在粗糙的木头桌面上摩擦出“嘎吱”一声轻响,像一声无言的催促。“吃吧,趁热乎。”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张平搁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瘦削,指关节微微凸起,正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安抚意味,在棉布裤子上靠近小腹的位置,极其轻微地着。一个极小的弧度,一个极其隐蔽的动作,快得像错觉。
吴英的心猛地一抽,像被烧红的针尖狠狠扎了一下。那点微小的动作,在她眼里骤然放大,变得无比刺目。她几乎是立刻收回了目光,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自己的碗,机械地往嘴里扒饭。碗里的米粒变得像砂砾一样粗糙,咸菜疙瘩咸得发苦,堵在喉咙口,难以下咽。她强迫自己咀嚼着,脑子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尖锐的碎片在里面横冲首撞。
“姐……”张平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把吴英从冰冷的思绪里猛地拽了出来,“我……我实在吃不下,心口有点……有点堵得慌。”她抬起头,蜡黄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神慌乱地闪烁着,“我……我想去院里透透气,坐会儿。”
吴英盯着她,目光沉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空气凝固了,只有灶膛里残余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一声微弱的爆响。过了好几秒,就在张平脸上的笑容快要彻底垮掉时,吴英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地面。
张平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几乎是立刻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慌乱地转身,想要快步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饭桌和吴英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可她的身体虚弱得根本不听使唤,脚步虚浮踉跄,膝盖一软,整个人猛地向旁边歪倒。
“哐当——哗啦!”
她的肩膀重重撞在靠墙立着的那个大竹匾上。竹匾里,铺满了张平昨天才从坡上摘回来、正晒得半干的红辣椒。竹匾被撞得剧烈摇晃,瞬间失去了平衡,朝一侧猛地倾覆下来。霎时间,无数鲜红、暗红、带着辛辣气息的辣椒,如同决堤的血色溪流,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滚了满地。红的、黄的泥土,瞬间被这些刺目的红点染。
“哎呀!”张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呆呆地站在辣椒的“洪流”中,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脚下狼藉一片的红,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吴英没有动。她依旧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手里还端着那只沉甸甸的粗瓷饭碗。碗沿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的目光,没有看脚下那片刺目的狼藉,也没有看呆立其中、摇摇欲坠的张平。她的视线,越过了门槛,投向院子里那片被正午阳光晒得发白的土地。
阳光很烈,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痛。院墙根下,几株瘦弱的野草蔫头耷脑地蜷缩着。几只不知名的土褐色小虫子,在滚烫的地面上飞快地爬过,留下一串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痕迹,转眼又被热浪吞没。
张平终于动了,她像是被地上滚烫的辣椒烫到了脚,猛地后退一步,鞋底碾碎了几颗干瘪的辣椒,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她没再说话,甚至没敢再看吴英一眼,只是低着头,像躲避着什么无形的东西,脚步虚浮地、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地上那片刺目的红,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堂屋的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墙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堂屋里只剩下吴英一个人。
辣椒浓烈的辛香混杂着尘土和劣质猪油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碗底碰到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她缓缓地弯下腰,动作迟滞得像个生了锈的机器。她没有去收拾那散落一地的红,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了离她最近的一颗辣椒。
那颗辣椒晒得半干,表皮皱缩,却依旧红得惊心动魄,像凝固的血珠,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生命力。尖锐的辣味首冲鼻腔,刺激得她眼眶微微发热。
吴英捏着那颗小小的、滚烫的红色果实,指尖的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坚硬微皱的表皮。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这颗辣椒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红色外皮,看清里面隐藏的、足以将她们一同焚毁的秘密。堂屋里的空气不再流动,辣椒的辛烈气息凝固成看不见的墙,将她围困其中。那一片狼藉的、刺目的红,在她脚边无声地蔓延,像是命运提前泼洒的、无法收拾的警示。
“难道张平真的怀孕了?”吴英在心里肯定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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