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吴英的帮忙,刘强搬进村部边上的空房那日,张平正站在母亲刘志英的老屋门前,手里攥着那把早己锈迹斑斑的钥匙。
老屋比他记忆中矮了许多,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泥的底色。门前那棵老槐树却愈发茂盛,枝叶几乎要压到屋顶上。钥匙在锁孔里费力地转动了好几下,才“咔嗒”一声松开了那扇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木门。
门轴发出熟悉的呻吟,仿佛在抱怨多年的冷落。灰尘随着推门的动作簌簌落下,在午后的阳光中翩然起舞。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破旧的家具被遗落在角落,上面盖着厚厚的白布,像是等待谁归来的一群沉默的幽灵。
张平拖着行李跨过门槛,脚步在空旷的屋子里激起回响。他放下行李,站在屋子中央,环视西周。阳光从唯一的小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万千尘埃。就在这片寂静中,往事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十多年前的冬天,这间屋子可不是这般空旷冷清。
那时屋里挤着一张大炕,炕上总是滚着她这个孩子,炕头永远堆着缝补到一半的衣物,炕桌上散落着作业本和铅笔头。冬天的夜晚,北风呼啸着从窗缝钻进来,他和母亲两个就挤在一起,盖着那床印着大红花的厚棉被。
母亲总是最晚睡下。张平记得许多次半夜醒来,还看见母亲就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一针一线地缝补他们的衣裳。灯光将她消瘦的身影投射在土墙上,放大成一个温暖的守护神。有时缝着缝着,她会抬起头来看看她这个熟睡的孩子,伸手为他掖好被角,眼神里的疲惫便消散了许多。
那年冬天特别冷,老屋的墙壁结了一层薄霜。父亲早己走了,家里全靠母亲一个人撑着。为了省煤,屋里只剩一个小火炉,就放在炕前。每天睡前,母亲会把她的棉衣裤都烤在炉边,这样第二天早上穿衣时就不会冰得首打哆嗦。
有一天深夜,张平被冻醒了,发现火炉不知何时己经熄灭。她正想叫母亲,却看见母亲轻手轻脚地起身,把自己那床被子加盖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又把她唯一一件厚棉衣也压了上去。那晚后半夜,母亲就穿着单衣,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继续做针线活,时不时呵气暖手。
第二天,母亲病倒了,高烧不退。才十岁的张平踩着厚厚的积雪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走前则在家里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母亲额头上。那是张平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恐惧,他守在母亲床前整整两天,生怕一闭眼就会失去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好在母亲挺过来了。病愈后那个傍晚,她把张平叫到身边,从箱底摸出几块藏了许久的水果糖。“日子再难,总有甜的时候,”她说,把糖块给了她,“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糖块在嘴里化开的甜味,张平至今还记得。
夏天的老屋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时门窗大开,穿堂风带来田野的气息。傍晚时分,母亲会在门前空地上洒水降温,然后搬出小桌和矮凳,一家人就在槐树下吃晚饭。通常只是简单的稀饭咸菜,偶尔有一碟炒鸡蛋,那便是盛大的节日了。
饭后,母亲从不急着收拾碗筷,而是允许她在附近玩一会儿。张平和小伙伴们追逐嬉戏。母亲就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玩耍,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
等天完全黑下来,蚊虫开始活跃,母亲便会招呼她进屋。没有电视,更没有手机,娱乐全凭一张嘴。母亲识字不多,却肚子里装满了故事。有些是祖辈传下来的民间传说,有些是她自己编的,但每一个都让她听得入迷。
她们挤在炕上,母亲摇着蒲扇,一边为她驱蚊,一边讲故事。最受欢迎的是那个关于山中仙人的传说,讲了多少遍都不腻。有时讲到一半,母亲会故意停下来,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这时她就会抗议,非要她讲完不可。
那些夏夜,蛙鸣阵阵,星光从窗户洒进来,与煤油灯的光晕交融在一起。母亲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能把所有的艰难困苦都暂时屏蔽在外,屋子里只剩下温暖和安全。
最让张平难忘的是那些劳作的日子。
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了。先是推磨磨面,石磨转动的咕噜声成了张平童年最熟悉的晨曲。等她醒来时,母亲己经做好了早饭,正准备下地干活。
放学后,她会首接去地里帮忙。张平跟着母亲学习间苗、施肥。母亲教她如何辨别作物的长势,如何根据云彩判断天气,这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农耕智慧,就这样一点一滴地传承下来。
“土地最实在,”母亲常说,“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从不骗人。”
收获的季节是最忙碌也最快乐的。金黄的麦浪在阳光下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谷物成熟的香气。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看着满仓的粮食,那种踏实和满足无以言表。
晚上回到家里,母亲会特意多做一两个菜,犒劳她的辛苦。饭桌上,每个人都被晒得黝黑,却笑得格外灿烂。母亲会计算着今年的收成能换多少钱,计划着给她添置新衣,交付学费。
有时遇上暴雨天气,她们就得连夜抢收。一家人打着灯笼在地里忙活,邻居们也会来帮忙。那种互帮互助的乡情,让年幼的张平懂得了“远亲不如近邻”的真正含义。
一年中秋,暴雨突如其来,她们家晒在场院的玉米眼看就要被淋湿。母亲急忙带着他们抢收,正当手忙脚乱之际,七八个邻居闻讯赶来,不到一刻钟就把所有玉米都收进了仓。那晚,母亲把最后一只老母鸡宰了,熬了一大锅汤,请所有帮忙的人吃饭。虽然自己没吃上几口,但母亲脸上的笑容却比谁都灿烂。
“人活一世,情义最重。”事后母亲这样告诉她。
记忆如电影画面般一帧帧闪过,张平不自觉地走向里屋那个低矮的门框。上面刻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记录着她每年身高的变化。最高的一道是她十六岁时刻的,那之后不久,她就离家去城里了。
手指抚过那些刻痕,张平的视线模糊起来。她仿佛听见母亲温柔的呵斥和夜晚讲故事时那平和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交响乐。
如今,母亲那年冬天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老屋依旧矗立在这里,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热闹。
张平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灰尘和岁月的味道涌入鼻腔,带着一丝酸楚,却也有一丝温暖。她走到墙角,掀开那块盖着家具的白布,底下是母亲用了大半辈子的缝纫机。轻轻一摸,手指上沾满了灰尘,但她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的温度。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为老屋镀上了一层金色。张平忽然明白了母亲临终前为什么坚持要把这老屋留给她。“这里有你的根,”母亲吃力地说,“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张平清楚地记得母亲的话。
空荡荡的老屋此刻在她眼中不再空旷,每一个角落都填满了回忆,每一寸空间都回荡着往日的欢声笑语。是的,物质上的贫困从未剥夺过她们的快乐,相反,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让她们的亲情更加牢固。
张平打开行李,开始仔细打扫这间老屋。她决定不粉刷墙壁,不更换老旧的门窗,她要尽可能保留老屋原来的模样。因为每一处斑驳,每一道裂纹,都是时光留下的印记,都是她们共同生活的见证。
夜幕降临时,张平点亮了一盏临时找来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跳跃,与记忆中的光影重合。她仿佛看见母亲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妈,我回来了。”张平轻声说道,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却不再显得寂寞。
她知道,从今往后,这老屋不会再空着了。它会重新充满烟火气,充满生活的声响。而过去那些虽然辛苦却欢乐的时光,将永远活在她的记忆里,活在这老屋的每一个角落,如同那盏煤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路。
窗外,繁星点点,一如多年前那些听故事的夜晚。
夜深了,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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