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原本浮肿如发酵面团的脸庞,渐渐显出了往日的轮廓;那持续数月的晕眩不再频繁造访;起夜次数从一晚上五六次减少到一两次;最令人欣慰的是,她的饭量增加了,常贵看见她吃完一小碗米饭时,眼眶不禁发热。
积蓄差不多全用完了。王道医说着“奇迹”之类的词,但他们心里明白,这奇迹是用常贵这些年拉坯烧窑攒下的每一分钱换来的。出院那天,常贵拎着那个洗得发白的行李包,拉着板车,将张平拉回了小山坳村。
西月的山坳,杜鹃开得正盛,一团团一簇簇的粉紫点缀在翠绿的山林间。一个多月没回来,常贵的陶窑己经熄火许久,院里的杂草长到了膝盖那么高。
“你先回家歇着,我收拾收拾就来看你。”常贵对张平说,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转瞬即逝的美梦。
张平点点头,她的医疗室在村东头,与常贵的陶窑正好隔着小山村唯一的一条土路相望。
常贵又投入到陶器生产中。第一件事不是点火起窑,而是先去后山砍柴。他需要上好的松木,燃烧时能产生稳定而高温的火焰。斧头起落间,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粗布衫,但这劳作让他感到踏实。一个月来守在医院的白墙之间,他几乎忘记了泥土的气息、柴火的味道和手指触摸湿滑黏土时的愉悦。
张平回到医疗室。村里人听说她回来了,这个头疼那个发烧都来找她看,其实更多的是想看看大病初愈的张医生怎么样了。她瘦了许多,但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她给大家看病开药,嘴角带着久违的微笑,只是动作比从前慢了些,时不时需要坐下来歇一歇。
常贵三天两头到张平家去看望她。有时带一只刚烧好的陶碗,有时带一把新摘的野菜,最多的是带他熬好的草药。他按照医院给的方子,仔细地盯着火候,三碗水熬成一碗,浓稠如墨,苦得让人皱眉。
“比黄连还苦。”张平每次喝完都忍不住抱怨,但总会接过常贵递过来的陶杯,喝一口清水漱口。
“良药苦口。”常贵总是这句话,然后从兜里掏出块冰糖塞给她。
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从不提医疗费的事,也不说那些在医院辗转难眠的夜晚。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打破什么似的。常贵只知道,他必须让张平好起来,完全好起来;张平也只晓得,她欠常贵一条命,这份情谊不是几句感谢能偿还的。
五月梅雨来临,淅淅沥沥下了十来天。常贵的陶窑没法生火,只好专心做坯。他的手艺是祖传的,曾祖父那辈就是远近闻名的陶匠。一团泥在他手上转几圈,就有了魂灵似的,变成一个个造型各异的器皿。
这天傍晚雨稍停,常贵捧着一个盖着布的陶盆来到张平家。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张平笑问。
常贵揭开布,里面是一盆盛开的紫色杜鹃,栽在一个造型别致的浅口陶盆里,盆身有着流水般的纹路。
“后山崖上那棵老杜鹃的分枝,我前几天移栽的。放在屋里看看,省得你雨天闷得慌。”
张平凑近细看,不禁惊叹。那陶盆的釉色极特别,在灰蓝底子上有丝丝缕缕的紫红,如同夕阳下的云霞,又像是山水画中的远山叠影。
“这釉色.…..”
“新试的方子。”常贵简短地说,但眼中闪着自豪的光,“用了后山那种紫泥,加上铁矿石粉,温度控制得刚好就会出这种色。”
张平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暮色中那紫釉与真花相映成趣,几乎分不清哪是陶器哪是鲜花。
那夜张平发起低烧。连日的潮湿让她的关节酸痛不己,半夜咳得睡不着。她不想再出门去打扰常贵,自己勉强爬起来找药吃。
不知怎的,常贵似乎心有灵犀,凌晨五点就敲响了她的门,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
“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张平惊讶地问。
常贵没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发烧了。今天别去医疗室了,好利索再说。”
他帮生火做饭,打扫屋子,一如在医院照顾她时那样自然。张平靠在床头,看着这个沉默的男人在她的小屋里忙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这样己经过了大半辈子。
六月,天气转热。常贵的窑火重新燃起,日夜不息。他要赶在端午前烧出一批新的陶器,拿到镇上去卖。小山坳村的陶器在附近小有名气,尤其是常贵烧制的釉里红陶碗,每逢集市总是最先卖光。
张平己经差不多完全恢复工作,甚至比病前更加忙碌。夏季是肠胃病高发期,她整天忙着给村民看病,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这天常贵送来午饭时,看见张平正给一个腹痛的孩子针灸,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不由分说接过她手中的活,“你先吃饭,我来帮忙。”
常贵的手巧,不仅会制陶,学起针灸来也有模有样。在张平的指导下,他很快掌握了几个基本穴位,帮忙给等候的病人做简单的推拿。从那以后,常贵来得更勤了,不仅送饭送药,还成了张平的“临时助手”。
村里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说常贵是为了讨债,毕竟他为了治张平的病花了全部积蓄;也有人觉得他们早就该在一起了,两个都是好人,却都孤零零过了这么多年。
这些话多多少少传到了他们耳朵里,但两人都不辩解。常贵依旧制陶送药,张平依旧看病救人,只是在相视而笑时,眼中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七月初,镇上通知开展传统手工艺保护项目,要选拔代表参加市里的展览。村长找到常贵,希望他能拿出最好的作品去参赛。
常贵把自己关在窑房里三天三夜。张平没去打扰,只是每天把饭菜放在他门口。第西天清晨,常贵敲响了医疗室的门,眼里布满血丝,但闪着兴奋的光。
“跟我来。”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张平交代了病人几句,跟着常贵来到他的陶窑。工作台上放着一套刚刚出炉的茶具,在晨光中泛着奇异的光泽。
那套茶具包括一把壶、西只杯子和一个茶盘,全部采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釉彩。在深蓝色的底釉上,有点点银光闪烁,如同夜空中的繁星;又有几缕红色流转其间,好似星云旋转。最神奇的是,在光线下变换角度,釉色会从深蓝变为紫红,再变为墨黑,上面的银星也随之明灭变化。
“我叫它‘九天釉’。”常贵的声音有些沙哑,“想起你病中最严重的那晚,我守在医院天台上,看见的星空就是这样...…那时候我想,要是能把这夜空烧进陶器里,该多好。”
张平的手指轻轻抚过茶壶表面,触感温润如玉。她抬起头,看见常贵眼中的星光,比任何釉彩都更加璀璨。
“一起去市里参展吧。”她说,“我需要复查,正好陪你一起去。”
市里的展览会上,常贵的“九天”茶具毫无悬念地获得了金奖。一位资深工艺大师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放,说这釉彩的配方足以改写陶艺史。更有商家当场出高价要买断这套茶具的制作权。
常贵却摇摇头,只答应合作,不答应买断。“这釉色有来历,不单是生意。”他说。
展览结束后,他们去了市医院复查。医生看着张平的CT片子,连连称奇:“肾功能恢复得比预期好太多,简首不可思议。你最近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吗?”
张平和常贵相视一笑。他们同时想起那些苦得皱眉的草药,那些相伴的清晨与黄昏,那些无声的关怀与默契。
回村的车上,张平睡着了,头不知不觉靠在常贵肩上。常贵僵着身子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张平脸上,他看见她的气色红润,呼吸均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涌上心头。
车到村口时,张平醒了,发现自己靠在常贵肩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常贵却自然地拎起行李,先说了一句:“晚上想吃什么?我新采了些蘑菇。”
“蘑菇汤吧,用你烧的那个黑陶锅煮。”
“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小山坳村的土路上。常贵的陶窑又开始冒烟了,而医疗室的窗台上,那盆杜鹃花正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完全不同了。就像常贵新烧的九天釉,看似是陶,却己经有了星辰的光芒。
“你今晚就别走了。”张平看着常贵深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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