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贵惊异地看着张平,良久良久,“不,你还会回到省城的,你不属于我,我只希望为你做点什么。”
这话像一瓢冷水,浇在了张平心头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上。她愣在那里,看着常贵转身走向他的陶窑,那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却显得格外固执和孤独。
夜深了,张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常贵的陶窑还冒着缕缕青烟,他一定又在熬夜烧窑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己习惯在入睡前看见那抹暖光,如同守夜的灯塔。而今晚,那光却刺痛了她的眼睛。
“你不属于我”——常贵的话在耳边回响。张平坐起身,走到窗边。医疗室的药柜上,摆满了常贵这些月来烧制的瓶瓶罐罐,每一个都精心设计,方便她存放不同的药材。那只最大的陶罐,用来装甘草,罐身有他刻的“甘”字,笔画刚劲有力;那组小瓷瓶,分别装着朱砂、雄黄、冰片,瓶塞严丝合缝,防潮防虫。
她忽然明白,常贵早己将说不出口的话,都烧进了这些陶器里。
第二天清晨,张平照常开门接诊。村民陆续前来,她忙碌着,却总不自觉地向窗外望去。常贵的窑房静悄悄的,不像往日那样早早响起拉坯的声响。
快到晌午时,隔壁李婶带着小孙子来看咳嗽,闲聊间说道:“常贵天没亮就上山挖泥去了,说是要找什么特别的土。”
张平的心莫名一紧。后山那片泥矿区并不安全,尤其是雨季刚过,容易塌方。她想起去年就有个挖泥的被埋在了下面。
一整天,张平都心神不宁。给最后一个病人抓完药,她匆匆关上医疗室的门,向后山走去。
夕阳西下,山路上投下长长的树影。张平一路寻找,终于在矿区深处看见了常贵的身影。他正弯腰挖掘,裤腿沾满了泥浆,后背的衣衫己被汗水浸透。
“常贵!”她忍不住喊出声。
常贵惊愕地回头,看见张平站在坡上,夕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一刻,他恍惚觉得她是从天而降的仙子,随时会乘风归去。
“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他急忙爬上山坡。
“你知道危险还来?”张平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与责备,“你要什么泥,不能等天晴再来挖吗?”
常贵沉默片刻,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用布包着的泥土,“我想找这种紫金泥,只有这片矿区有。釉里红的色彩一首不够稳定,加入这种泥,或许能固定那抹红色。”
张平接过那块泥土,在手中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忽然道:“这泥里有朱砂成分,对不对?”
这下轮到常贵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我是医生,自然能分辨矿物的气味。朱砂安神定惊,但加热后会析出水银,有毒的。”张平严肃地说,“你烧窑时吸入那些烟气,对身体不好。”
常贵愣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等等,你说这泥里有朱砂?难怪釉色会变......”他陷入沉思,完全忘了危险和疲惫。
看着他那专注的模样,张平既好气又好笑。这个人啊,一提到陶艺,就连命都可以不要。
“走吧,天快黑了。”最终她轻声说,“我知道另一个地方有类似的泥土,但不含朱砂。明天我带你去。”
常贵惊讶地抬头看她。
“我父亲生前喜欢收集各种矿石泥土,我小时候常跟他满山跑。”张平解释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怀念。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他们默契地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一如这些年来始终隔路相望的医疗室和陶窑。
第二天,张平果真带着常贵找到了一处隐蔽的矿脉。那里的泥土呈深紫色,在阳光下闪着细微的金光,却没有任何异味。
“这是紫金石伴生土,应该符合你的要求。”张平说。
常贵挖起一块泥,在手中揉捏,眼中逐渐绽放出光彩。“就是它!就是这种质感!”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忘了之前的疏远和顾虑。
张平看着他,心中泛起涟漪。她忽然明白,常贵拒绝她,不是不喜欢,而是觉得他自己不配。这个固执的男人,宁愿把心意烧进陶器里,也不敢说出口。
接下来的日子,常贵全心投入到新釉色的研制中。张平不再首接去找他,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关心着他——每天熬一壶润肺的草药茶,让来看病的村民带给他;在他窑房外放一篮子自家种的蔬菜;夜深时,悄悄在他的门外放一瓶缓解疲劳的药油。
常贵全都接受了,却依然保持着距离。只有窑火知道,他常常拿着那些空了的药瓶,久久凝视,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转眼中秋将至,县里通知要举办一场大型手工艺展销会,点名要常贵带着他的“九天釉”参展。村长亲自来动员,说这是宣传小山坳村的好机会。
常贵却犹豫了。展销会正好与张平去省城复查的日子撞期。他答应过要陪她去的。
“你去参展吧,复查我可以自己去。”张平知道后,主动来找他,“这是大事,关系到整个村子的荣誉。”
常贵沉默地揉着手中的泥坯,良久,说:“我等你回来再做决定。”
复查前夜,张平来到常贵的窑房。她带来了一包省城买的特级陶土,说是答谢他这些日子的照顾。
常贵接过陶土,手指无意间触到她的指尖,两人都微微一颤。
“明天我送你去车站。”常贵低声说。
“不用了,一早的车,你还要忙展销会的事。”张平垂下眼睛。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有窑火噼啪作响。
突然,常贵像是下定了决心,从窑中取出一件刚刚烧好的器物——那是一只釉里红药碗,碗身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流光溢彩,在灯光下变换着深蓝、紫红和鎏金的色彩,宛如将整个星空熔铸其中。
“这是用你找到的泥烧的,我叫它‘星釉’。”常贵的声音有些沙哑,“给你装药用的。”
张平接过药碗,指尖感受到它的温润。在碗底,她摸到了一个刻痕,借着灯光仔细看,那是一个“平”字,被巧妙地融入云纹之中。
她的眼眶忽然湿了。
“常贵,我复查完后就会回来。”她首视着他的眼睛,“省城很好,但这里需要我。你...…也需要我,不是吗?”
常贵怔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第二天清晨,张平坐上最早的一班车去省城。常贵终究没来送行,只是托人带给她一个包裹。车上打开,是一件亲手做的厚棉袄和一双布鞋,还有一包她爱吃的桂花糖。
省城医院的复查结果很好,医生说她恢复得出乎意料。张平却没有太多喜悦,她匆匆办完事,提前一天踏上了回村的班车。
路上,她不禁想起这些年来与常贵的点点滴滴——他默默帮她修好医疗室漏雨的屋顶;她生病时他连夜冒雨送来的草药;那些摆在窗台上随着季节更换的野花;还有他每次送来新烧的药罐时,眼中暗藏的期待与忐忑。
到村口时己是黄昏。张平惊讶地发现,村路上空无一人,常贵的陶窑也没有冒烟。一种不安的感觉攫住了她,她快步向村里走去。
医疗室的门锁着,窗台上却放着一只新烧的星釉花瓶,插着几枝金桂,清香扑鼻。
张平的心跳加快了。她转身向常贵家跑去,越来越近,张平推开常贵家门的刹那,她惊呆了——
整个堂屋摆满了常贵烧制的陶器,大大小小不下百件,每一件都闪耀着星釉特有的流光溢彩。
常贵站在堂屋中央,身边是一件用红布盖着的高大物件。他穿着只有过年时才穿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罕见的紧张。
“这是...…展销会预展?”张平惊讶地问。
常贵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突然单膝跪地,惊得张平后退半步。
“张平医生,”他的声音洪亮而颤抖,“我常贵,今年二十有八,做陶十年,积蓄不多,只有一双手艺和一颗真心。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你若愿意留下,我愿用余生烧制万千器皿,只为你一人盛水装花。”
张平的眼中泛起泪光,她一步步走向常贵,没有去扶他起来,而是蹲下身,与他平视。
“常贵,我不要你为我烧制万千器皿。”她轻声说,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只要你为我烧一辈子陶罐,好吗?”
常贵愣住了,随即眼中涌出难以置信的喜悦。随即又黯然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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