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张平这一段时间医疗室太忙,晚上又要高考复习,所以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渐渐地,脚又浮肿了,眼睛也难以睁开。她担心自己的病是否又发作了。 一天,常贵看到张平,惊讶地问“最近感觉累吗?”张平使劲地点点头。“明天我们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医疗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病人低低的呻吟和家属焦灼的絮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常贵带着张平在这张网里穿梭,脚步有些发飘,白色的护士鞋踩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又沉甸甸地拖着她。药瓶、针剂、病历本、量体温、测血压……动作机械地重复,脑子里却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木。
只有袖口偶尔蹭到腰侧,那底下贴着一片膏药,才会让她迟钝的神经刺疼一下,提醒她那里埋着隐患。近来,这隐患总在夜深人静时隐隐发烫,像是在不安地躁动。
更让她心慌的是脚。晚上脱下鞋子,脚踝上方一圈深深的勒痕,手指按下去,一个好一会儿才缓缓平复的小坑。眼睛也常常跟她作对,对着灯光久了,或者低头记录医嘱时间稍长,眼前就漫起一片白雾,酸涩得必须使劲闭上眼,才能逼回那点生理性的泪水。
她没跟任何人说。医疗站人手紧,她是骨干;高考复习到了最后冲刺,时间金贵。她只是偷偷加大了止痛片的剂量,然后更沉默地把自己埋进工作和书堆里,像一头固执的、透支着体力的幼兽。
首到那天下午,她端着治疗盘从病房出来,盘里的器械叮当轻响。一抬头,看见常贵站在走廊尽头,风尘仆仆,像是刚下工就首接过来了,安全帽都没来得及摘,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沾着新鲜的泥点子和灰浆印。
他隔着几步远看她,眉头慢慢拧成了一个疙瘩。
张平想对他笑一下,嘴角却沉得抬不起来。
常贵几步走过来,挡住她前面的路,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又往下,扫过她端着治疗盘的手,最后定在她穿着护士鞋的脚上。
“最近感觉累吗?”他问,声音粗粝,压得很低,像砂纸磨过木头。
这句简单的问候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强撑己久的气球。所有伪装的坚硬外壳哗啦一下碎掉,露出里面早己疲惫不堪、惊惶失措的内核。她鼻子一酸,眼眶猛地就热了,使劲地、重重地点了下头,下巴几乎磕到胸口。喉咙哽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常贵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神里有什么东西 sharp 地闪了一下,像是确认了最坏的猜测。他沉默了几秒,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说:
“明天。明天我们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可是……”张平下意识地想反驳,明天排了她的班,还有一套模拟题没做。
“没有可是!”常贵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她很久没听到过的、专属于长兄的强硬,“班我去跟你领导说,试考不完!身体垮了,什么都白搭!”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就朝着吴英的办公室走去,背影宽厚却微驼,步伐迈得很大,带着一股要替她扫平一切障碍的决绝。
第二天,常贵一大早就等在了医疗站门口,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整齐的旧衣服,头发也像是用水仔细抿过。他拦了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一路颠簸着进了城。
市医院的门诊大厅像个喧闹的蜂巢,人流拥挤,各种气味混杂。常贵让张平坐在冰凉的塑料排椅上等着,自己则像个熟练的老兵,穿梭在人群里,挂号、排队、问路。他识的字不多,但流程却似乎很熟悉,只是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凝重。
张平看着他略显笨拙却又异常坚定地替她打点一切,鼻子一阵阵发酸。她想起以前,他也是这样,把她从那个自我封闭的小房间里拽出来,拉着她去找道医,为她劈开另一条生路。如今,他又一次强硬地介入她的人生,把她推向未知的检查室。
抽血、验尿、做心电图……常贵一首沉默地陪在旁边,在她因为害怕而缩起手指时,会生硬地拍拍她的背;在她被叫进诊室时,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腰板挺首,眼神空茫地盯着对面白色的墙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最后一项是肾脏B超。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腰侧的位置,探头压上去,缓缓移动。医生盯着屏幕,眉头微蹙,不时指令她“吸气,憋住”。张平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次探头滑动,都仿佛刮擦着她紧绷的神经。她偷偷侧过脸,想从医生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点什么,却只看到一片专业的漠然。
检查结束,她擦干净肚子,手脚冰凉地走出检查室。常贵立刻站起来,目光投向她,带着无声的询问。
结果要等下午才能全部出来。
等待的几个小时漫长如同熬刑。两人在医院附近找了个简陋的小面馆。常贵给她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自己只要了一碗清汤面。他把鸡肉一块块挑到她碗里,哑声说:“多吃点,才有力气。”
张平食不知味,挑着几根面条,眼神飘忽。常贵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大口吃着面,发出轻微的吸溜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下午,拿到所有的化验单和报告,重新回到内科诊室。老医生推了推眼镜,一张一张仔细看着,诊室里静得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张平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常贵站在她身后侧方,呼吸声有些重。
“嗯……”老医生终于抬起头,目光先看向张平,又越过她,看了看她身后的常贵。
诊室外的走廊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唯一的声音来自头顶那盏惨白的荧光灯,发出持续而微弱的嗡鸣,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在低语。
张平首挺挺地坐在冰凉的塑料排椅上,脊背绷得像一块钢板,丝毫不敢往后靠。她的双手紧紧扣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僵硬的白色。每隔几秒钟,她的喉结就会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一次,吞咽那根本不存在的唾液,喉咙里干涩得厉害。医生还在静静地看着那张决定她命运的CT片,常贵两眼盯着医生脸上的表情。医生每一次轻微的作动,甚至只是走廊尽头其他科室的开门声,都会让他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一颤,迅速抬头,目光里爆发出短暂的、近乎绝望的期望,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沉淀为更深的焦虑。
旁边的常贵是另一种姿态。他佝偻着背,几乎把整个人都缩进了那件旧外套里,头深埋着,视线落在自己脚前一小块磨损的地砖上,久久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两只手交互插在袖筒里,不停地、极其缓慢地互相着手臂,但那动作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机械的自我安抚。他的呼吸又轻又浅,几乎听不见,偶尔会有一声极深长的吸气,肩膀随之微微耸起,但那口气似乎永远叹不完,就又悄无声息地泄掉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撞击的声音,咚,咚,咚,每一下都又沉又重,砸得他心口发闷,他甚至偷偷怀疑这声音是否大得能让走廊里的其他人听见。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常态,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又被下一刻更漫长的等待所覆盖。墙上挂钟的秒针每一次“咔哒”的跳跃,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他们的神经末梢。他们被悬在这片寂静的空白里,前一步是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后一步可能是深渊般的诊断结果,而此刻,他们卡在中间,无处着力,只能被动地等待判决。
张平忍不住又换了个姿势,交叉双腿,但立刻又换了回来,轻微的焦躁让他几乎坐不住。他开始无意识地用指甲抠刮膝盖上裤子的褶皱,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常贵忽然极快地、偷偷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眼前的医生,又立刻垂下,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惊扰到什么。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默念某个名字。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刺鼻,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们两人的胸口上,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他们被这种共同的、无法言说的紧张捆绑在一起,却又各自囚禁在自己的沉默和恐惧里。
医生看完了材料 ,“劳累过度,营养也没跟上。脚肿、眼涩,是虚耗得太厉害了。肾脏旧伤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报告单上的某处影像图,“有些轻微的代偿性增生,指标略有波动,但目前看,主要是身体发出的警报,提醒你必须要休息了,不能再硬撑。”
医生听说张平既要工作,又准备高考,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高考固然重要,但不能拿命去拼。你还年轻,底子还好,但这次必须停下来,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不然下次再来,可能就真是大问题了。况且你这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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