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躺在常翠翠的床上,窄小的单人床仿佛将她整个儿包裹起来,像一片失去水分的叶子,在微风中无声地蜷缩着。阳光透过那扇半旧的窗户,斜斜地投下一块光影,恰好落在她身上,却未能驱散她周遭那层浓得化不开的灰暗气息。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细弱的河流,在薄冰下无声地流淌。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水渍浸染、边缘泛黄的霉斑,仿佛那上面写满了无人能懂的谜题。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嘶哑的、仿佛来自肺叶深处的微弱哨音。那身明显宽大的旧睡衣松松垮垮地罩在她瘦削的身体上,像是挂在一个随时会散落的衣架上。一只缠着刺眼白纱布的手腕无力地搭在叠得整齐的被子上,那白,在昏黄的室内光线下,白得惊心,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牢牢印在吴英的视野里,灼得她心口发烫。
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吴英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碗里是刚炖好的鸡汤,金黄的油花在汤面上微微漾开,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但这温暖的气息似乎被张平身上散发的冰冷死寂隔绝在外,无法靠近分毫。吴英的脚步停在床边,目光复杂地落在张平那只裹着纱布的手腕上,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她默默地将碗放在床头柜上,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哒”。
“妹子,”吴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沉重的柔和,她挨着床沿坐了下来,老旧床衬随之发出一阵细碎却清晰的呻吟,“你自从来到我家,我们怎么对待你的,你心里清楚。”她伸出手,轻轻拂去被子上几根并不存在的绒毛,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潜藏于心的掌控意味。
张平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聚焦在吴英的脸上。那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微弱的感激,像风中的残烛火苗,但随即就被更深、更沉、更令人窒息的灰败淹没。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干裂的唇纹像龟裂的土地。“谢谢姐……”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仅存的一丝力气,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把我当作亲人……没有姐,我可能……早就死了。” 话语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带着一丝血腥气。这句话说出来,仿佛耗尽了她的元气,她的头更深地陷进枕头里,眼睛疲惫地半阖着。
吴英看着她这副模样,胸中那股憋闷了许久的火气混合着强烈的忧虑,再也按捺不住。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严厉的质问:“那你为什么又去轻生?”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进这间狭小、充满药味和鸡汤味的屋子里,空气似乎都被震得凝滞了一瞬。窗外的老槐树,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落,轻轻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像是在为这沉重的质问打着节拍。
张平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尖锐的声音狠狠刺中了最脆弱的地方。她那双半阖的眼睛倏地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阵剧烈的惊恐,如同受惊的幼鹿。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被子里,那是一种寻求最后庇护的本能,但动作刚起一半,又因牵动了手腕的伤口而僵住,痛楚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徒劳的、被无形之物扼住般的短促气音。
“你有什么心事跟姐说一说,妹子。”吴英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催促,她伸出手,想去握住张平那只没受伤的手,但指尖在触碰到冰冷皮肤的前一刻又犹豫地停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被子,“跟姐说,别憋在心里头!憋坏了身子骨,受苦的不还是你自己?姐还能害你?”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张平的脸,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和探询。
张平的身体在被子底下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要鼓足全身的勇气,去推开那扇沉重无比、压在心头的门。她的嘴唇张开,颤抖着,一个模糊的音节几乎就要挣脱出来——“我……”
然而,这个音节刚刚探出头,就被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吞噬。吴英那关切的目光,此刻落在她眼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瑟缩。她仿佛己经看到了那话语出口后可能掀起的惊涛骇浪——吴英骤变的脸色,常家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氛,那些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所有这些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后果,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顶。她猛地咬住了下唇,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层干裂的薄皮咬穿,一丝细微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那点可怜的勇气,如同暴露在寒风中的烛火,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受伤小兽绝望的低鸣,猛地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无声的泪水迅速洇湿了枕套上那朵褪色的、模糊不清的牡丹花图案。被子里,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揪住身下粗糙的床单,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渗血的印痕。
“我……”她再次尝试,声音却破碎得不成样子,只剩下嘶哑的气流。
吴英的耐心在这压抑的沉默和无效的挣扎中迅速耗尽。她站起身,焦躁地在狭小的床边来回踱了两步,鞋底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语气里那层强装的温和彻底剥落,露出底下焦灼又带着几分埋怨的底色:“‘我’什么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巴!我们一家子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图你什么了?不就是盼着你能好好的?你倒好,一声不吭就……”她的话音猛地顿住,目光再次扫过张平手腕上刺目的纱布,硬生生把后半截更刺耳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化作一声又长又重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张平的心上,“唉!你这样子,叫我们怎么跟你翠翠妹妹交代?她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
“翠翠”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张平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她埋在枕头里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眼睛因惊恐而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溺水之人般的绝望和哀求,首首地望向吴英。
“没有!”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的颤抖,“姐!我没有路可走!什么路都没有!” 她拼命地摇着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泪痕遍布的脸上,显得异常狼狈,“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我……是我没路可走……姐……” 她的语速快得惊人,词句混乱地堆叠在一起,仿佛急于用这些破碎的语言堵住某个即将喷涌而出的、致命的真相洪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像一架破损的风箱。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无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抓住什么虚无的依靠,又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纱布边缘渗出一点刺目的鲜红,在惨白的底色上晕染开来,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诡异红花。
吴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得后退了半步,错愕地看着她。张平此刻的样子,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浑身炸毛、亮出所有脆弱爪牙的小兽,充满了绝望的防御。吴英张了张嘴,看着张平那张被泪水、恐惧和哀求彻底扭曲的脸,看着她手腕纱布上洇开的、越来越大的那点猩红,那句冲到嘴边的“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房间里只剩下张平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像坏掉的手风琴在拉扯。窗台上那碗原本氤氲着热气的鸡汤,此刻己彻底凉透,凝固的油花板结在汤面上,像一层浑浊的、令人作呕的蜡。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己彻底暗沉下来,浓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屋顶,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分的破旧棉絮,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地倾泻下来。几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厚重的云层,短暂地照亮了房间内两张同样苍白的脸——一张是泪痕狼藉、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年轻脸庞,另一张则是写满困惑、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般恼怒的中年妇人脸庞。
轰隆——!
沉闷的雷声终于从遥远的天际滚来,带着大地的震颤,由远及近,沉重地碾过屋顶,碾过窗棂,最终闷闷地砸在人的心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般的回响。那巨大的声响仿佛也震碎了张平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
在雷声的余韵中,张平像是被这天地之威彻底击垮了。她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那只刚刚抬起又无力垂下的手,此刻软软地搭在冰冷的被面上,指尖离那碗彻底失去温度的鸡汤只有寸许之遥,却再也无力触碰。
她最后看了吴英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灰烬般的死寂。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毕生气力般,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两行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过她深陷的眼窝,顺着太阳穴,没入散乱汗湿的鬓发深处,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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