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炊烟刚刚懒懒地升起几缕,就被灶屋里一声变了调的惊呼狠狠撕碎。
“常和!常和!”
吴英的声音像根绷到极限的弦,带着刺耳的锐利,从张平住的那间小偏屋里冲出来,撞破了小院的宁静。她脸色煞白,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身体微微打着晃。
常和刚放下锄头,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闻声猛地抬头:“咋了?”
“张平!张平不见了!”吴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全是惊恐的碎片,“屋里…屋里没人!被子叠得好好的…她的东西…她那小包袱…也没了!”
常和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了块冰冷的石头。他几步就跨到偏屋门口,一把推开虚掩的门。屋里光线昏暗,那张窄小的土炕上,被子却实叠得方方正正,枕头也放得端正,像是从未有人睡过。炕边那张破旧的小木凳上,空空如也——昨天张平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连同里面那几件同样单薄的旧衣服,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里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冰冷而滞重。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常和的心。他猛地转身,视线像刀子一样扫过院子,粗声吼道:“常贵!常贵!”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常贵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头来,显然刚被惊醒:“哥?叫什么呢?”
“看见张平了没有?”常和的声音又急又沉,像块石头砸在地上。
常贵被哥哥的脸色和语气吓了一跳,睡意跑了大半,下意识地摇头:“没…没看见啊,我睡醒才多会儿…”
吴英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几步冲到常贵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常贵!你再想想!好好想想!你最后啥时候看见她的?”
常贵被嫂子通红的眼睛和近乎癫狂的神情吓得缩了缩脖子,眼神有些躲闪,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乎努力在混沌的记忆里翻找着什么。“……早晨?”他不太确定地嘟囔,“天刚蒙蒙亮那会儿吧?我…我好像迷迷糊糊起来撒尿,隔着院门缝…瞅见她…就站在咱家大门外头,路边上…一动不动,就…就干站着…”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含糊的嘀咕,“后来…后来我回屋又睡过去了…就…就不知道了…”
“站在路边?就干站着?”吴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张平那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清晨微寒的风里的画面,让她浑身发冷。“你…你怎么不喊她一声?你怎么不问问啊!”她几乎是尖声质问,带着绝望的愤怒。
常贵被吼得脖子一梗,脸上挂不住,也提高了嗓门,带着几分被冤枉的恼火:“我哪知道啊!大清早的,我睡迷糊了!谁知道她站那儿干啥?兴许…兴许就看看天呢!”
“看天?她病成那样能看天?!”吴英的声音彻底撕裂了,眼泪汹涌而出,“她肯定…肯定是…”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化作一片绝望的呜咽。
“别吵了!”常和一声低吼,像闷雷炸开,瞬间压下了两人的争执。他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了死结,目光扫过慌乱的妻子和梗着脖子的弟弟,最后沉沉地投向院外那条通向未知的土路。“吵有什么用!找!都出去找!现在就去!”
他再没看任何人一眼,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院门,高大的背影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瞬间融入了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吴英被丈夫的吼声震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呼唤:“张平——妹子——你在哪儿啊——”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传出老远,带着撕心裂肺的凄惶,又被越来越重的暮色吞没,显得格外渺小无助。
常贵在原地僵了几秒,看着哥嫂瞬间消失的背影,听着嫂子那变了调的呼喊在风里飘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猛地跺了下脚,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也一头扎进了沉沉的暮霭之中。
很快,整个小院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骚动一圈圈扩散开去。隔壁的赵婶子最先听见了吴英那凄厉的呼喊,端着饭碗就冲了出来,碗里的稀饭晃荡着洒了一地。她扯着嗓子问了几句,脸色也跟着变了,扭头就朝自家屋里喊:“他爹!快出来!常和家那个借住的妹子不见了!快帮着找找!” 紧接着,对门的王老汉,村东头的李二嫂,还有几个正在家门口端着碗吃饭的汉子,都闻声聚拢过来。消息像长了翅膀,在炊烟缭绕的村落里迅速传递开来。
“张平?那个瘦得不形的妹子?”
“哎呀,昨儿见她脸色就不对!”
“常贵说清早看见她在路边干站着?别是想不开吧?”
“快!都回家拿手电!点上火把!”
七嘴八舌的议论里充满了担忧和猜测。无需过多动员,一种乡村邻里间朴素的互助本能被唤醒。有人飞快地跑回家,翻出蒙尘的手电筒,使劲拍打着;有人从柴垛里抽出干燥的葵花杆或松枝,淋上点煤油,用火镰或火柴点燃。很快,十几支长短不一、噼啪作响的火把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在渐浓的夜色中跳跃起来,映亮了一张张焦急、凝重、沾着汗水和煤油黑灰的脸庞。人影幢幢,脚步声杂乱,整个村子被一种紧张而肃穆的气氛笼罩。
“分头找!”常和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常贵,你带几个人,沿着去镇上的大路找!赵叔,你带人去后山那条小路!李二嫂,你们几个女的,在村子里头,沟沟坎坎,柴火垛子,都仔细翻翻!我跟吴英,还有柱子、铁头,我们去河边!”他飞快地分派着,每一个字都像砸在人心上。
“张平——”
“张平妹子——你在哪儿——”
“应一声啊——”
呼喊声此起彼伏,从各个方向传来,在空旷的田野、寂静的山坳、蜿蜒的河岸间交织、回荡。火把的光芒摇曳着,像一条条游动的火龙,撕开浓重的黑暗,照亮一小片一小片晃动的草丛、扭曲的树影、湿滑的田埂和冰冷的石头。手电筒的光柱则像一把把利剑,刺破黑暗,在更远的地方扫来扫去,光束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和受惊的飞虫。
吴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常和身后,沿着那条通往村外小河的土路疾走。她的嗓子早己喊哑,每一次呼唤都带着灼痛和血腥气,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火把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纵横的泪痕和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神情。她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路边的每一丛阴影,每一个可疑的凸起,脚下被石头绊了好几次,几乎摔倒,又被旁边同样焦急的铁头一把拽住。
“姐,你慢点!”铁头喘着粗气劝道。
“慢不了…慢不了啊…”吴英的声音嘶哑破碎,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身子那么弱…风都能吹跑…这黑灯瞎火的…她一个人…能去哪儿啊…”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河水,一波波漫过她的心口,几乎让她窒息。她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可那念头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绕着她。
常和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像块沉默的礁石。只有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锐利得像鹰隼,死死地扫过前方黑暗中的每一寸土地。他的脚步迈得又大又急,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沉重。常贵那支吾的话语——“站在路边干站着”——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每一次想起,都让他的心往下沉一分。河边…她会不会去了河边?那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他握着火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河边!快!”他终于低吼出声,几乎是跑了起来。吴英和柱子、铁头也立刻跟上,几支火把的光晕在奔跑中剧烈晃动,拉长了他们仓惶的影子。
土路的尽头,是那条穿过村子的小河。白天里,它温顺地流淌,是女人们浣洗衣物的地方,是孩子们摸鱼虾的乐园。可到了夜里,尤其是在这浓墨般的深夜里,它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一种沉沉的、无边的黑,在黯淡的星光下蜿蜒,像一条蛰伏的巨蟒。水流声也变得模糊不清,不再是白日的潺潺,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呜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和空洞,从黑暗深处传来。
常和第一个冲到河岸边。这里的土坡陡峭,长满了湿滑的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丛。他猛地将手里的火把举高,橘红色的光芒奋力向河滩泼洒开去。光晕的边缘,只能照亮近处几块湿漉漉的、泛着幽光的黑色卵石,再远一点,便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河水在黑暗中流淌,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冰冷的碎光,转瞬即逝。
“张平——”常和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嘶哑和巨大的力量,猛地砸向那片沉沉的黑暗。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扩散开去,撞在对岸模糊的山影上,又反弹回来,激起一片空洞的回响。
“张平妹子——”
“你在吗——应一声啊——”
吴英和柱子、铁头也冲到岸边,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几支火把的光芒交织着,奋力地刺向河滩深处,光柱在湿滑的石滩和摇曳的芦苇丛中慌乱地扫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焦灼中,常和举着火把的手猛地一顿!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靠近水线的一处地方。那里有一片较为平缓的浅滩,堆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在火光的边缘,似乎有一团比周围的黑暗更浓重、更凝聚的阴影,蜷缩在几块大石头和水流的交界处,几乎与河岸的淤泥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那边!”常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来不及多想,甚至顾不上河滩的湿滑陡峭,把手里的火把往旁边的柱子手里一塞,纵身就跳下了两米多高的土岸!沉重的身体落地,溅起一片泥水,他却毫不在意,连滚带爬地朝着那团蜷缩的阴影扑了过去!
吴英在岸上看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常和!小心!”她也要往下跳,被铁头死死拉住:“姐!太陡!别添乱!”
常和几步就冲到了那团阴影跟前。火把的光终于追了上来,清晰地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是张平。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冻僵的雏鸟,蜷缩着侧躺在冰冷的河滩上,下半身几乎浸泡在缓慢流动的河水中。那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碎花旧衬衫湿透了,紧紧贴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勾勒出触目惊心的脊骨和肋骨的轮廓。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嘴唇冻得乌紫,双目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火光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她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打着摆子,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河滩上异常清晰,像细小的冰粒在碎裂。
“张平!”常和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去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拂过他的指腹,冰冷,但确实存在!
就在这时,吴英和柱子、铁头也艰难地绕到了稍平缓的下游处,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吴英一眼看到泥水中那个蜷缩的身影,发出一声短促的、不像人声的哀鸣,扑过来就要抱她:“妹子啊!我的傻妹子啊!你这是要干啥啊!” 她冰冷的、沾满泥水的手刚碰到张平的身体,就被那刺骨的寒意激得一个哆嗦。
常和一把拦住了妻子近乎失控的动作,沉声道:“别乱动!先弄上去!”他迅速脱下自己那件还带着体温的粗布外衣,裹在张平冰冷僵硬的身体上,然后尝试着将她扶起来。张平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冰冷僵硬,常和托着她后背的手心,清晰地感觉到她嶙峋的脊椎在剧烈地颤抖。
也许是衣服带来的微弱暖意,也许是几人动作的惊扰,张平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那眼神涣散、空洞,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茫然地映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和跳跃的火光,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灵魂己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张平!张平妹子!你看看我!是姐啊!”吴英哭着,双手捧住她冰冷的脸颊,试图唤回她的意识。
张平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那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常和近在咫尺的、焦急的脸庞。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翕动了好几下,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微弱到几乎被河水呜咽声彻底盖过的气音:
“常…常和哥…别…别管我了…”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破碎不堪,“让我…随水去…吧…”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在风里的烟,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解脱和彻底的放弃。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那一首死死蜷缩在胸口、紧握成拳的右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微微松开了。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玻璃药瓶,“叮”的一声轻响,从她冰冷僵硬、毫无血色的指间滑落,掉在身下湿漉漉的卵石和淤泥上。
那清脆的撞击声,在这死寂的河滩上,在哗哗的流水声和众人的惊呼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瓶子是空的。
月光惨白,冰冷地洒在河滩上,映得那小小的空药瓶幽幽反光。常和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瓶子上,又猛地抬起,看向张平那张惨白如纸、写满绝望的脸。一股混杂着愤怒、后怕和巨大悲悯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不再犹豫,猛地俯下身,用那件裹着她的粗布外衣将她紧紧一裹,然后双臂用力,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扛起一座沉重的大山,将那冰冷、轻飘、仍在不住颤抖的身体,稳稳地托抱起来。
“回家!”他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河滩上凝滞的绝望,“天塌下来,也得先回家!”
吴英的哭声猛地噎住,她胡乱抹着脸上冰凉的泪水和泥水,赶紧伸手帮忙托住张平的腿脚。柱子反应快,立刻弯腰捡起那个滚落在泥泞里的空药瓶,紧紧攥在手心。铁头则高高举起了火把,跳跃的光芒奋力撕开前方浓重的黑暗,为归途照亮一小片湿滑泥泞的河滩路。
常贵从哥哥常和怀里接过张平,抱着张平,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重而稳当。他宽阔的胸膛紧贴着她冰冷的前额,试图传递过去哪怕一丝微弱的暖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这具身体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战栗,像寒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脚下湿滑的卵石发出的摩擦声,都让他的心跟着抽紧。
火把的光圈在黑暗中移动,照亮他们脚下崎岖湿滑的归途。身后的河水依旧呜咽着流淌,声音仿佛被拉得很远很远。岸上,隐约传来其他几路搜寻者此起彼伏、渐渐焦灼的呼喊声,像一张无形的网,在沉沉的夜色里徒劳地打捞着。
常贵咬紧牙关,抱着怀里这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生命,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朝着那点微弱的、却象征着人间烟火的灯火,艰难地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绝望与滚烫的生机交织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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