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几乎成了吴英这些日子最熟悉的空气。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面前两个眉头紧锁的男人——常和与常贵。窗外，城市的黄昏正悄然降临，夕阳的余晖斜射进来，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丽娟拒绝了。”吴英的声音干涩，“她说她的两个孩子与张平虽是同父异母，但她绝不会让他们为张平捐献肾脏。”
常和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她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说得很绝。”吴英摇头，眼角的皱纹似乎比昨天更深了，“她说‘那野种与我何干’，然后就关上了门，走了。”
三人陷入了沉默。远处护士站的电话铃声、推车滚轮与地面的摩擦声、某间病房里传来的咳嗽声，所有这些医院的日常声响，此刻都成了他们绝望的背景音乐。
常贵忽然抬起头，目光坚定：“等待肾源，张平等不起。再说，即使有肾源，我们也没有钱。我愿意为张平捐献肾。”
常和猛地转头看向弟弟：“你考虑好了吗？你还没有结婚。捐一个肾对你将来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吗？生育可能受影响，体力会下降，万一以后你唯一的肾脏出问题怎么办？”
“张平是我们的朋友，她只有二十二岁。”常贵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吴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她既是看着张平长大的，也是看着常贵长大的，此刻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撕扯着。
“先别急着决定，”常和把手放在弟弟肩上，“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没有时间想了！”常贵突然提高了声音，“医生昨天说的话你们都忘了吗？张平最多还能等两周！”
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开了，一位护士朝他们招手：“家属可以进来了，病人醒了。”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擦干眼泪，整理表情，走向病房。当他们推开门，看见张平苍白却强装微笑的脸时，所有人的心都像被什么揪紧了。
“谈得怎么样？”张平虚弱地问，眼睛里还存着一丝希望。
吴英强迫自己微笑：“还在谈，王丽娟说要考虑考虑。”
她不忍心击碎这个年轻人眼中最后的光亮。
那天晚上，常贵独自找到了张平的主治医生。医生办公室里，肾脏模型和各种图表构成了一个冰冷的世界。
“非亲属间的肾移植成功率会低一些，而且术后排斥风险更高。”医生推了眼镜，“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愿意试试。”常贵说。
医生叹了口气：“你先做配型检查吧，如果匹配成功，我们再谈后续。”
配型结果出乎意料地好。常贵与张平的肾脏匹配度甚至超过了某些首系亲属之间的匹配度。医生看着报告，连连称奇。
“简首像是有血缘关系似的。”医生说。
“认为你不能捐肾！”常和最终打破了沉默，“你己经二十五六了，还没成家，万一以后…...”
“正因如此，我更应该捐！”常贵打断哥哥，“张平她不仅是我的朋友，我还爱着她！”
兄弟俩争执不下，最终不欢而散。
第二天，常贵去医院看望张平。张平比前几天更加虚弱，但精神似乎好了些。
“常贵，我昨晚梦到小时候你带我去钓鱼了。”张平微笑着说，“我记得你为了教我游泳，差点自己也淹着了。”
常贵握住张平的手：“那你得赶紧好起来，今年夏天我们再去一次。”
张平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医生说我可能等不到合适的肾源了。”
“别胡说！”常贵厉声说，但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就在这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到了医院——王丽娟。她站在张平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曾经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张平，脸上表情复杂。
“常贵，你过来。”张平在病房里喊道。
吴英发现了她，轻轻走近：“王女士？”
王丽娟吓了一跳，随即恢复冷静：“我只是路过。”
“进来坐坐吧？”吴英邀请道。
犹豫片刻，王丽娟还是走进了病房。张平正在睡觉，呼吸微弱但均匀。王丽娟凝视着他的脸，久久不语。
“他长得真像他母亲。”王丽娟忽然说，“尤其是鼻子和嘴巴。”
吴英点点头：“是啊，简首一模一样。”
“我恨了他母亲很多年。”王丽娟的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她破坏了我的家庭。但当看到她的女儿就要这样死去时，我…...”
王丽娟没有说完，但吴英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就在这时，常贵和常和兄弟也来到了病房。见到王丽娟，两人都愣住了。
“我是来看望病人的。”王丽娟恢复了她一贯的冷峻表情，但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内心波动。
常贵突然向前一步：“王女士，我知道您恨张平的母亲，但张平是无辜的。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现在只有二十二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王丽娟抬手打断了常贵的话：“我的决定不会改变。我的孩子不会为他捐肾。”
希望再次破灭，病房里的气氛沉重得让人窒息。
然而，就在王丽娟转身要离开时，她说：“我曾经见过张平偷偷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张平与他母亲的合影。”
“我从张平的日记中知道，她母亲去世那天，想给我打个电话。”王丽娟突然说，“她说她很抱歉，还拜托我…...万一有一天张平需要帮助，希望我能…...”
王丽娟没有说下去，但她的肩膀开始轻微颤抖。多年来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想让我的小儿子来做配型检查。”她最终说道，声音哽咽，“但孩子拒绝了我。”
希望重新在病房里燃起，但旋即又熄灭。
三天后，配型结果确定下来了。常贵与张平完全匹配，可以进行移植。
深夜，常贵再次来到医院。张平情况急剧恶化，己被转入ICU。透过玻璃窗，常贵看到浑身插满管子的张平，看到他艰难呼吸的样子，所有的犹豫瞬间烟消云散。
他找到医生，坚定地说：“我捐。”
手术安排在一周后。
术前最后一天，常和来到常贵住处，递给弟弟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常贵问。
“我的遗嘱。”常和说，“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所有财产你主持分配，我的女儿和儿子平均分配。”
常贵震惊地看着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做了配型检查。”常和平静地说，“匹配度比你还高，我己经有孩子了，理应由我来捐。”
原来，常和早就偷偷做了检查，一首在暗中准备。他之所以先前反对常贵捐肾，是因为想自己代替弟弟去冒这个风险。
兄弟俩争执不下，都想保护对方，都愿意为张平牺牲自己。
最终，他们决定一起去见医生，让医生根据医学指标来决定谁是最合适的捐献者。
经过全面评估，医生认为常贵是更理想的选择——他的肾脏更健康，跟患者的年龄差距小。
手术日前夜，全家人都聚集在医院。张平短暂清醒时，常贵握着他的手说：“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张平虚弱地点头，眼中满是感激与愧疚。
常贵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为张平有救而欣慰，又为自己能替张平做点什么而自豪。
就在这时，王丽娟也带着小儿子来了。
常贵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王丽娟愧疚地说：“你们一个外人都能为张平作出这样的牺牲，我是来向你们感谢。”常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手术很成功。常贵的肾脏在张平体内正常工作，没有出现排斥反应。当俩人从麻醉中醒来，看到彼此安好时，都露出了虚弱的微笑。
康复过程漫长但顺利。常贵的身体逐渐适应单个肾生活，而张平则一天天强壮起来。
一个月后，张平出院那天，全家人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会。王丽娟和她的两个孩子也来了，气氛有些尴尬但总体融洽。
宴会中途，常贵注意到王丽娟独自站在阳台，望着远方出神。他走过去，轻声问：“您在想什么？”
王丽娟没有回头，缓缓说道：“我在想，生命真是奇妙。我曾经那么恨的那个人，给了我一个救人的机会；而我丈夫的私生子，最终被他的一个外人所救。”她停顿了一下，“有时候，血缘不代表一切，不是吗？”
常贵默默点头，心中长期以来的重担忽然轻了许多。
夕阳西下，张平走到常贵身边，紧紧拥抱了他：“谢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常贵拍拍他的背：“我们是朋友，这是应该的。”
张平的眼睛了。
夜色渐深，常贵站在医院大楼外，最后一次仰望那个曾经充满绝望与希望的窗口。然后他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新的生活。
在那里，没有秘密的重负，只有无私的爱与牺牲带来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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