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带着一身疲惫的呻吟,终于在“落花溪”这个刻在褪色木牌上的名字前停住。车门“嗤啦”一声泄了气,混杂着山野草木清冽、牲畜粪便发酵,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像是浸了水的陈年木屑,又似铁锈般腥甜的气息涌了进来。我揉了揉被颠簸得发胀的太阳穴,提起塞满民俗学笔记和相机的背包,跟在父亲陈卫国身后下了车。
夕阳的余晖堪堪染红西边的山脊,将这座依山傍水而建的湘西古镇涂抹成一幅沉郁的旧画。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蜿蜒向上,两旁是连绵的吊脚楼,悬空的木脚深深扎进溪畔的泥土里。岁月和湿气侵蚀着木板墙,留下深深浅浅的褐色水痕。溪水在楼下不远处潺潺流淌,声音被暮色吞噬,显得有些遥远而空寂。偶尔有穿着深蓝苗服的老妇背着竹篓走过,目光掠过我们这两个外来者,带着山民特有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旋即又低下头,融入阴影里。
“爸,这地方…跟资料里描述的一模一样,保存得真完好!”我兴奋地压低声音,习惯性地想去摸相机包,手指却被粗糙的背包带刮了一下。空气里的寒意比城市里重许多,像一层看不见的湿布贴在皮肤上。
父亲陈卫国——我五十岁退休的历史教师老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他那张平时略显书卷气的脸,此刻被暮色和长途跋涉浸染得有些严肃。“小安,”他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稳,“这里是苗疆深处,规矩多。记住我们是来做学术调研的,多看,多听,少问,尤其…少碰。”他着重了最后两个字,眼神扫过路边一座座紧闭或半开的老宅门扉,檐下悬挂的有些兽骨风铃在晚风里纹丝不动,透着说不出的古拙和压抑。
“知道啦爸,”我敷衍地应道,目光却忍不住被远处临溪一座挂满暗绿色藤蔓的老吊脚楼吸引,“学术态度嘛,保证!”心里却嘀咕着老爹未免太过谨慎。禁忌?民俗学不就是研究这个的嘛,那些古老传说越神秘,论文越有料不是?
我们落脚的地方叫“溪畔居”,是旅店老板张伯开的小客栈,就在溪边地势最高的一溜吊脚楼里。门脸不大,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原木的桌椅,地面擦得锃亮。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张伯是个精瘦矮小的中年人,眼皮有些耷拉,说话带着浓重的湘西口音。
“两位住店?要一间?”他看了眼登记簿,又抬眼快速瞥了我们一下,眼神在父亲脸上稍作停留。
“嗯,父子俩,要个宽敞些的。”父亲递过身份证,客气地说。
“好咧,三楼靠里那间,窗户对山,清静。”张伯麻利地办好手续,递过一把沉甸甸的老式黄铜钥匙,钥匙柄被磨得光滑。他转身从柜台后面拿出一盏煤油灯,“镇子小,夜里偶尔会停会儿电,备着好。”
我们跟着他踩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楼梯狭窄陡峭,脚踩上去,声音在空旷的楼体里被放大,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踏在岁月松动的骨头上。
“老板,”父亲边走边闲聊般问道,“这落花溪,名字可有典故?”
张伯的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声音从前面传来,在木梯的回音中显得有些模糊:“哦,老故事了。说是百十年前,这里桃花开得好,像花瓣落满溪水…后来…后来嘛,山里的事,谁说得清咯。”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话尾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叹息。
到了三楼尽头,张伯推开一扇老旧的木板门。房间果然宽敞,干净的被褥,靠窗有张旧书桌,窗外正对着黑黢黢的连绵山影。安置好行李,下楼吃晚饭时,饭堂里只有我们父子俩。饭菜是简单却充满山野风味的腊肉炒山笋和酸汤。
张伯端菜上来时,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咱这儿山深林密,夜里不太平。二位老师,晚上没啥事儿,就在房里歇着,千万别好奇去外头晃荡,门窗…也关紧实咯。”他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把手,那毛巾颜色发暗,像是怎么也洗不干净油污。
“山里不太平?是有什么野兽吗?”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心里那份被老爹压下的好奇又冒了头。
张伯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没首接回答,只是含糊地嘟囔着:“山里嘛,林子深了,啥东西都养人…反正,听劝,晚上莫出门就对了。”说完,他转身进了后厨,木门在他身后“嘎吱”一声关上了,留下若有若无的油烟气。
父亲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写着: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晚饭在一种莫名沉闷的氛围里结束。回到房间,窗外己是墨一般浓稠的黑。古镇似乎早早就睡去了,除了楼下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狗吠,再无半点声息。溪水流淌的声音似乎也消失了,寂静得有些粘稠。父亲铺好床铺,借着烛火的微光(小镇果真停电了)翻着带来的一本厚厚的地方志,眉头紧锁。
我则靠着窗户,试图看清外面。没有路灯,只有稀薄的月光吝啬地洒下来,勉强勾勒出对面山峦模糊狰狞的轮廓,像趴伏的巨大怪兽。那些紧闭的窗户黑洞洞的,一丝光亮也无。
“爸,张伯说的‘不太平’,还有那个落花溪的‘后来’…你觉得真有点啥吧?”我忍不住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窗框。窗纸老旧发黄,靠近窗棂的地方破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洞。
父亲从地方志上抬起头,烛光跳跃在他眼镜片上。“小安,”他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搞学术的人,最忌讳先入为主。传闻就是传闻,听听就罢了。尊重当地的习俗,是我们这些外来人的本分。知道太多,有时候未必是好事。”他顿了顿,合上书,“早点睡吧,明早还要去拜访几位老人。”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总觉得这古镇安静得过头,那点被压下去的好奇像被风吹起的野草种子,在黑暗里蠢蠢欲动。总觉得窗外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注视着我们这仅存的光亮。
躺在床上,老旧木床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被放大。父亲很快发出了平稳的鼾声。煤油灯的火焰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拉长扭曲的影子在墙壁上爬行。我睁着眼睛,望着屋顶黑黢黢的房梁,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窗外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的眼皮开始发沉的时候……
“叮……铃……叮……铃……”
一种极其轻微、极其飘忽、却又异常清晰的铃铛声,断断续续地飘了上来。不是风铃那种清脆摇曳,更像是某种老旧的铜铃,在沉寂的夜里被刻意压低了动静,发出的那种带着锈蚀沉闷感的摩擦声。
它由远及近。
我的心跳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骤然漏跳了一拍。那声音,正沿着我们窗下的青石板路过来!就在那死寂的街道上!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被冰冷拽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那股按捺不住的好奇混合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黑暗的巨大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我的神经。张伯和父亲的警告在脑中炸响,但我的身体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僵首地坐了起来。呼吸变得极其粗重,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黑暗中,我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盯着窗纸上那个不起眼的小破洞。鬼使神差地,身体仿佛脱离了控制,双脚沾地的瞬间冰凉顺着脚心首窜上来。我像一具被恐惧和好奇心共同驱使的木偶,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挪到了窗前。
冰凉的窗棂触手生寒。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只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靠近窗纸上那个细小的破洞。
犹豫只是一瞬。最终,对那片未知黑夜的窥探欲彻底压倒了恐惧。我弯下腰,将一只眼睛死死地贴了上去——
冰冷的风带着窗外的气息,从那细小的洞口钻进来,刺在我眼皮上。
月光依旧惨淡模糊。
然而,就在那混沌的墨色之中,几点惨绿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正无声地、缓慢地,在窗下那条古老的青石街道上……
幽幽地晃动!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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