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前的炉火，不再是这片空地唯一的主角。
张大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那柄跟随他大半辈子、沉重如山的大锤，此刻被随意地靠在淬火的水缸边，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他和几个修械组的老兵，就那么蹲在不远处，像一排被风霜侵蚀的石墩子。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个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堆石子的年轻人身上。
嘈杂的议论声消失了。
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也消失了。
空气里，只剩下风箱有气无力的呼啸，还有众人压抑着的、轻微的呼吸声。
谁也看不懂陈默在做什么。
他面前的地上，用木炭画着一个谁也看不懂的表格，旁边散落着几十个用纸包着的小包，每个小包上都用炭笔画着古怪的记号。
他就那么蹲着，用几颗大小不一的石子，在一张干净的草纸上反复地比划、计算。
那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解一道关乎生死的难题。
这种专注，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气场，让所有旁观者都下意识地噤了声。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科学，但他们能看懂什么叫【较真】。
陈默此刻的模样，比他们见过的最严苛的教书先生，还要较真一百倍。
这己经不是在碰运气了。
这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严谨到可怕的章法。
老王的心，不知不觉间己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陈默那被煤灰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侧脸，看着他那双在几十次失败中依旧沉稳如山的手，心中那丝微弱的期盼，不知不觉间己经燎成了野火。
终于，陈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
他从那几十份样品中，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一份。
那份样品，看起来和旁边那些失败品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
可陈默拿起它的时候，动作却轻柔得像是在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感受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感受到了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混杂着期待与怀疑的视线。
但他无暇顾及。
他将那一小包粉末，用一张新的草纸，重新包好，捏在手心。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后生。”
是张大爷。
老铁匠站了起来，走到陈默面前，低头看着他手里的纸包。
“你折腾了这几天，又是烧炭又是熬硝的。”
“这玩意儿……看着跟俺们以前磨的粉，也没啥两样嘛。”
他的语气里，己经没了最初的轻蔑，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源自一个老工匠的困惑。
“真能行？”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是啊，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一撮黑粉罢了。
它真的能创造奇迹吗？
陈默抬起头，迎上张大爷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他没有再用任何比方去解释。
他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平静地说道。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他转向人群后方，那个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却一首没有离开的指导员李文英。
“指导员，得找个安全的土坑试试。”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这股自信，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李文英看着他，看着这个几天前还满嘴“热值”“品控”，激动到近乎失控的年轻人，如今却沉稳得像一块历经风雨的岩石。
他心中那杆代表着理智与风险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倒向了这个年轻人。
“跟我来。”
李文英没有多问，转身就走。
他亲自带着陈默，穿过村子，走向了后山。
老王、张大爷，还有那几个修械组的老兵，二话不说，全都默默地跟了上去。
队伍无声地行进着，气氛庄严得像是在执行一项重要的军事任务。
后山，有一个废弃的旧窑洞。
窑洞前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个被雨水冲刷出的天然土坑，是绝佳的试验场。
“这里行不行？”李文英问道。
陈默点了点头。
“把人都撤到三十步外。”他又补充了一句。
李文英立刻执行了他的命令，亲自将那些好奇跟来的战士们，都清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最后，窑洞前只剩下了三个人。
陈默，指导员李文英，还有坚持要留下来的老铁匠张大爷。
老王被李文英强行赶到了远处，急得抓耳挠腮。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默蹲下身。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纸包，将那份承载了所有人希望的黑色粉末，倒进了土坑的中央。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截短短的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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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他用干燥的棉线，蘸了点自己调配的火药浆，临时搓出来的一根简易导火索。
他将导火索的一头，轻轻地插进火药堆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对李文英和张大爷说。
“你们也退后。”
两人依言，又退开了十几步，视线却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那个小小的土坑上。
空地上，只剩下陈默一个人。
他从怀里掏出火镰和火石，这是他向老乡借来的。
“嚓！”
一声轻响，火星迸溅。
他凑近，点燃了导火索的另一端。
“嗤——”
导火索冒着青烟，燃烧了起来。
陈默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跑，用最快的速度退到了李文英他们身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远处的战士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
老王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张大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李文英的眼镜后面，双眼一眨不眨。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那个小小的土坑上，汇聚在那根燃烧着的、微不足道的导火索上。
响啊！
你他娘的快响啊！
老王在心里疯狂地咆哮着。
就在导火索燃尽的瞬间。
没有预想中的闷响，也没有失败的“噗”声。
“嘭！！！”
一声与以往任何一次声响都截然不同的爆响，猛然炸开！
那声音，不是沉闷的，而是清脆的！
不是无力的，而是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像是在人耳边，狠狠地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股强劲的气浪，夹杂着泥土和碎石，猛地从土坑里扩散开来，甚至能吹动人身上的衣角。
整个后山，仿佛都为之一震。
所有人的耳朵里，都是一阵嗡嗡的轰鸣。
远处的战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吓得一个激灵，甚至有人下意识地趴在了地上。
而站在最近处的张大爷，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那张被烟火熏得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狂喜。
他甚至顾不上耳边的轰鸣，指着那个还在冒着青烟的土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响了！”
“是这个声儿！是这个声儿！！”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这不是土制火药那种半死不活的闷屁声。
这是真正的、能炸死人的、从阎王爷那儿传来的催命声！
这声儿，对！
太他娘的对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响了！真的响了！”
“我的天，这动静，比小鬼子的手雷还脆！”
战士们再也按捺不住，疯了一样地朝着土坑冲了过来。
老王一马当先，他跑得比谁都快，眼眶通红，像一头发疯的公牛。
他冲到土坑边，看着那个被炸得扩大了一圈，坑壁上还留着焦黑痕迹的土坑，这个铁打的汉子，突然蹲下身，用手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想起了石头。
如果，如果石头扔出去的，是这么一颗会响的家伙……
李文英快步走到坑边，他推了推因震惊而有些歪斜的眼镜，看着那个小小的弹坑，眼神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不是工匠，不懂什么叫“声儿对”。
但他懂这声脆响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这意味着，他们手里的“烧火棍”，真的有希望，变成一把能杀敌的利器！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他们看着陈默，那眼神，己经不再是好奇与怀疑。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崇拜与狂热的眼神。
就像在看一个点石成金的神仙。
然而，就在这片兴奋与狂喜的海洋中，陈默却像一块礁石，冷静得可怕。
他拨开人群，走到那个还在冒烟的土坑前，仔细地观察着爆炸后的痕迹。
然后，他站起身，迎着众人狂热的视线，泼出了一盆最冷的冷水。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响是响了。”
“但光响，没用。”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截他一首珍藏着的、冰冷发软的棉线。
那根从石头牺牲现场的哑弹上，拆下来的引信。
他举起那根引信，环视众人，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火药的问题解决了，但这玩意儿的问题，还没解决。”
“不解决它，上了战场，咱们手里的家伙，该是烧火棍，还是烧火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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