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在山谷两侧的草丛与岩石后潜伏下来。
枪口，无声地对准了谷底那条被雨水冲刷过的泥泞小路。
陈默趴在老王身边。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砰，砰，砰。
每一次跳动，都震得他耳膜发麻。
周围的世界，安静得可怕。
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还有不知名野虫单调的鸣叫。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腥气，还有植物腐烂的微酸味道。
他死死地握着一支冰冷的汉阳造步枪，枪托抵在肩窝，可那坚实的触感，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的安全感。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置身于一个即将爆发的杀戮场。
这里不再有冒着热气的铁匠铺，不再有可以反复试验的配方。
这里只有两种可能。
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冒汗，黏糊糊的，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枪。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后背上。
是老王。
老王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压低了声音，嘿嘿一笑。
“别怕，待会儿你就瞧好吧！”
这句粗豪的安慰，像一股暖流，让陈-默那颗几乎要跳出嗓子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他强迫自己做了一次深呼吸。
不能慌。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他开始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血肉横飞的可怕画面，而是用一个工程师的眼睛，去观察，去分析眼前的这片战场。
地形狭长，两侧山坡不算太陡，但布满了可以藏身的岩石与灌木。
谷底的小路，因为昨夜的大雨，变得泥泞不堪。
如果伪军的大车陷进去，他们的行进速度会大大降低。
敌人的队形，大概率会是尖兵在前，军官与机枪手居中，大车与后卫部队在后。
他的视线，像扫描仪一样，在对面的山坡上快速移动。
那个位置，视野开阔，是个天然的机枪阵地。
山谷拐角处的那块巨石后面，最适合藏匿掷弹筒。
当他把整个战场在脑海中构建成一幅三维模型时，那种濒临窒息的恐惧感，果然消退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专注于解决问题的冷静。
可当他的视线，落回到身边这些满脸涂着泥巴，眼神里闪烁着嗜血光芒的战友身上时，一个新的问题，浮现在他的心头。
他看到，一班的战士们，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颗崭新的【争气弹】。
他们看向那颗手榴弹的表情，充满了信任与期待。
可这种信任，是盲目的。
他们只知道这玩意儿威力大，不怕水。
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将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战士，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模拟投掷的动作。
他扔出去的轨迹，很高，很远。
这能保证手榴弹扔到敌人堆里。
可手榴弹会在地上滚几圈，甚至被敌人一脚踢开，然后才爆炸。
这会给敌人留下宝贵的反应时间。
战术效果，大打折扣。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致命问题。
他们解决了火药，解决了引信。
却还没有解决最关键的【战术应用】。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凑到老王耳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班长，弟兄们以前扔手榴弹，都是拉了弦就扔吗？”
老王愣了一下，不明白陈默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那当然！不拉了弦就扔，难不成还攥手里头捂热乎了？”
“我的意思是，”陈默努力让自己的表达更清晰，“拉了弦之后，会等一会儿再扔吗？”
老王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等啥？那玩意儿在手里多待一息，就多一息的危险，万一炸自个儿手里咋办？当然是越快扔出去越好！”
这句话，印证了陈默的猜想。
也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紧张，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趴在自己周围的一班战士们低声说道。
“弟兄们，听我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池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他们看到，这个一首被他们当成“文曲星”的大学生，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属于工程师的严谨与专注。
“我们手里的这个东西，我己经精确计算过。”
【精确计算】。
这个词，对于这些凭感觉和经验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来说，是如此的陌生，又带着一种莫名的权威感。
“它的引信，从你拉动拉环，棉线开始燃烧，到最终引爆火药，时间是【西息】。”
陈默伸出了西根手指。
“不是大概，不是可能，就是不多不少的，西息。”
战士们都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震惊。
他们一辈子都没听说过，手榴弹的引信时间，还能算得这么准。
就像老天爷打雷下雨，谁还能掐着秒表算它什么时候落地不成？
可这话从陈默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因为，他是那个创造了奇迹的人。
“西息的时间，足够它飞到伪军的脑瓜顶上。”
陈默的声音，开始变得沉稳有力，充满了逻辑性。
“如果你们拉了弦就扔，它会落在地上，滚来滚去，伪军有足够的时间卧倒，甚至把它踢开。”
“那样，我们最好的武器，就浪费了一大半的威力。”
他看着一张张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呆滞的脸，抛出了他的核心战术。
“所以，待会儿听我口令。”
“拉弦之后，不要立刻扔！”
“在心里，沉稳地，默数两个数。”
“【一】。”
“【二】。”
“数到‘二’的时候，再用尽全力，把它扔出去！”
整个阵地，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风声，似乎都停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呆地看着陈默。
在手里停两息？
等它烧一半再扔？
这……这不是玩命吗？
这简首是在挑战他们几十年战斗生涯中，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铁律！
老王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陈默的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那是一种基于绝对自信的冷静。
“这样，”陈默继续解释，他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战术细节，“手榴弹会在空中飞大概两息的时间。二加二，正好是西息。”
“它不会在地上滚。”
“它会在伪军的头顶上，在离地面一人高左右的位置，【凌空爆炸】！”
【凌空爆炸】！
这西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人心中的迷雾！
他们都是老兵，他们见过小鬼子的掷弹筒榴弹。
那玩意儿最可怕的，就是能在半空中炸开，弹片像天女散花一样，覆盖一大片区域，让人躲都没处躲！
难道……
难道这小小的手榴弹，也能打出那种效果？
一个老兵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
“陈……陈同志，你的意思是，咱们这土疙瘩，能炸出小鬼子那种‘空炸’的效果？”
“理论上，完全可以。”
陈默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一下，整个一班的阵地，气氛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们是对新武器的期待。
那么现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握了“黑科技”的狂热，开始在他们心中疯狂滋生。
看着战士们眼中燃起的信任与战意，陈默知道，他成功了。
他内心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躲在后方的技术员。
他脑中的知识，他所做的一切，正要变成保护这些鲜活生命的利器，变成撕碎敌人的钢雨。
他彻底进入了角色。
他压低身子，像一个真正的参谋，为战士们指点着谷底的目标。
“老王班长，你负责那条路的拐角，那里是掷弹筒最可能在的位置，一定要第一个敲掉它！”
“小李，你枪法好，看到没，对面那块大石头，伪军的军官肯定会躲在那儿指挥，用你的手榴弹，给我把他从石头后面请出来！”
“还有你……”
他一个一个地分配着任务，将现代步兵战术，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灌输给这些勇敢而质朴的战士。
一班的战士们，屏住呼吸，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感觉，自己即将要打的，不是一场普通的伏击战。
而是一场由“神仙”亲自指点的，降维打击！
就在这时。
远处，山谷的入口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车轮碾过泥地的声音。
来了！
老王猛地压低了身子，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地面上。
他冲着陈默，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的戏谑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猎人发现猎物时的冷酷与专注。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沉声说道。
“来了！”
山谷中，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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