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师傅那沙哑的问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
“上哪儿，给俺找这么粗的铁管子？”
刚刚还因为那颗石子而沸腾的空气，瞬间冷却，凝固。
是啊。
炮管呢？
那个木头模型，做得再巧，终究是个玩具。
真要换成铁家伙，要承受火药的威力，那根管子，就是所有人的命！
工匠们脸上的惊奇和敬畏，迅速被一种更沉重，更现实的情绪取代。
那是根植于骨子里的，对材料的敬畏，对匮乏的无奈。
“马师傅说得对！”一个老铁匠开了口，声音干涩，“别说这么粗的管子，就是三八大盖那样的枪管，咱们都造不出来！”
“咱们这点家当，都是拿铁轨钢锻打出来的实心玩意儿。想弄个空心的管子，还是无缝的，那是大钢厂的本事，咱们连想都别想！”
“用铁板卷？先不说咱们有没有那么大的铁板，光是那条缝，火药一炸，就得先从那儿裂开！那不是炮，那是给自个儿做的开花弹！”
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被一盆接着一盆的冷水，浇得只剩下了一缕青烟。
刚刚还觉得陈默神乎其神的工匠们，此刻看他的眼神，又变了。
变得同情，甚至有些怜悯。
你脑子再好使，道理再明白，可没有米，你拿什么做饭？
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他们这些匠人，每天都要面对的，最冰冷，最坚硬的现实。
马东师傅看着陈默，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里，有刚刚升起的希望，被打碎的失望。
“陈干事，你这个理儿，是好理儿。”
“可咱们独立团，没这个家底啊。”
陈默没有说话。
他转身，走回了那个堆放着他们全部家当的窑洞。
他蹲下身，亲自检查李云龙特批的那“十斤好铁”。
那是几段从铁轨上截下来的钢轨，是整个独立团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钢材。
坚硬，沉重，冰冷。
他用手指敲了敲，声音清脆，是好钢。
可它也是实心的。
想把它变成一根内壁光滑，口径巨大的炮管，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站起身，又走向兵工厂的库房。
王喜和那两个学徒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库房里，昏暗，潮湿，充满了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所谓的库存，不过是堆在角落里的一堆破铜烂铁。
打歪了的刺刀，炸了膛的枪管，变形的弹壳，还有一些从鬼子据点里扒拉出来的，叫不上名字的机械零件。
陈默一件一件地翻看，检查。
他的手，很快就变得又黑又油。
工匠们没有跟进来，只是站在窑洞口，远远地看着。
他们知道结果。
这个秀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让他亲自看看，看看他们到底有多穷，穷到连做梦的本钱都没有。
就在这时，团部那个警卫员又跑了过来，掀开帘子，探进个脑袋。
“陈干事！团长问，你们那玩意儿，啥时候能弄出个响儿来？”
警卫员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像一根针，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窑洞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陈默抬头看了警卫员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快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又低下头，继续在那堆废铁里翻找。
警卫员挠了挠头，也觉得气氛不对，不敢多问，缩回头跑了。
希望，彻底变成了绝望。
研制工作，在开始的第一步，就陷入了死局。
陈默在库房里站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光线都开始发黄。
他脑子里，像有一台机器在疯狂运转，搜索着所有可能的方案。
钢管，不可能。
铁板卷，不安全。
锻打
他看了一眼地炉，又看了看那些工匠手里的锤子。
想靠人力，把一块实心钢轨，硬生生掏空成一根炮管，那不是打铁，那是愚公移山。
必须换个思路。
放弃“完美”。
寻找“替代”。
他要的不是一门能用一百年的传家宝。
他要的，只是一根能把炸药包稳稳当当扔出去三百米的发射筒！
它甚至不需要承受太高的膛压！
它的原理，更接近于迫击炮，而不是加农炮！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破了他脑中的混沌。
陈默猛地转身，快步走出了库房。
他没有走向地炉，也没有走向那些钢轨。
他径首，走向了兵工厂后门外，那个堆放着各种杂物的，真正的垃圾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他去那儿干啥？”
“魔怔了吧？”
垃圾堆里，什么都有。
破了的瓦罐，烂掉的草鞋，还有一股子酸臭味。
陈默却像没闻到一样，在那堆垃圾里翻找着。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废弃物，最后，定格在了一个半埋在土里，锈迹斑斑的铁桶上。
那是一个汽油桶。
不知道是从哪个战场上捡回来的，桶身上还有几个弹孔，瘪了一大块。
可它的桶壁，比寻常的铁皮桶，要厚实得多。
陈默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拳头，在那铁桶上，用力地敲了敲。
“咚！咚！”
声音沉闷，厚重。
他用手指卡了卡桶口的厚度，又用手臂估量了一下它的内径。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轰然成型！
他站起身，抓住汽油桶的边缘，用力往外拖。
那铁桶灌了半桶泥水，沉重无比。
陈默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从垃圾堆里一点点拽了出来，拖着它，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一步一步，走回了兵工厂的窑洞。
“哐当——！”
陈默把那个散发着铁锈和臭水味的汽油桶，重重地扔在了窑洞中央的空地上。
泥水溅了一地。
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整个窑洞，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又脏又破的汽油桶上，然后，又缓缓地，移动到了陈默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同情，不再是怜悯。
而是惊恐，是荒谬，是看着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陈陈干事”
王喜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拖个泔水桶回来干啥？”
陈默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
他环视了一圈那些惊骇的脸，然后，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宣布道：
“这就是我们的炮管！”
轰——！
这句话，像一包炸药，在所有工匠的脑子里炸开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无法抑制的哗然！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用汽油桶当炮管？他想把咱们所有人都炸上天吗？！”
“团长！政委！快来啊！这儿有个疯子要杀人啦！”
马东师傅气得浑身发抖，他几步冲上来，指着陈默的鼻子，嘴唇都在哆嗦。
“陈默！俺一首当你是文化人，敬你三分！可你不能拿大家的命开玩笑！”
“这玩意儿，别说装火药，就是用脚踹一脚都能踹个坑出来！你拿它当炮管？！”
他气得己经不叫“陈干事”，而是首呼其名了。
“你这是在胡闹！这是在草菅人命！”
面对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愤怒和恐惧，陈默却异常冷静。
他没有去争辩，而是蹲下身，拍了拍那个铁桶。
“马师傅，大家先别激动，听我说完。”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我问大家一个问题，咱们扔石头，用的是什么？”
工匠们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用手啊！还能用什么？”有人下意识地回答。
“对，用手。”陈默点点头，“那我要是想把一块大石头扔得远一点呢？我可能会用投石索，或者弹弓，对不对？”
他看着马东师傅。
“咱们现在要做的东西，它不是一门炮。”
“它更像一个弹弓，一个用来扔炸药包的，大号弹弓！”
陈默站起身，手指点着那个汽油桶。
“我知道，它承受不住炮弹发射时那种巨大的压力。但我们用的，不是那种烈性发射药！我们只需要一点点黑火药，在它底部‘嘭’地一下，产生一个向上的推力，把放在里面的炸药包，‘推’出去就行了！”
“它就像我们用手推铅球，而不是用枪发射子弹！”
“这个桶，它要做的，不是承受爆炸，只是给炸药包提供一个初始的方向！”
他的解释，离经叛道，却又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简单粗暴的逻辑。
窑洞里的喧哗声，渐渐平息了。
工匠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愤怒和恐惧，慢慢变成了疑惑和思索。
他们还是觉得这事儿不靠谱。
可好像又有点道理？
马东师傅死死地盯着那个汽油桶，又看看陈默，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一辈子打铁的经验告诉他，这绝对不行。
可刚才那个木头模型的演示，又让他不敢再轻易否定这个年轻人的任何想法。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窑洞里，只剩下地炉里木炭燃烧的，毕剥作响的声音。
终于，他走上前，也学着陈默的样子，蹲下身，用手敲了敲那个汽油桶。
他眉头紧锁，像是在审视一个最棘手的敌人。
他绕着铁桶走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检查着上面的每一个锈斑和凹痕。
最后，他站定，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眼神，看着陈默。
他不再争论这个想法到底疯不疯狂。
他默认了这个疯狂的前提，然后，提出了一个工匠才会提出的，最致命的现实问题。
“好。”
马东师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就算你的理儿是对的。”
“但这铁皮桶，上下都是封死的，你怎么把它切开？用凿子？用斧子？一切，这桶就得变形！”
“就算切开了，你怎么给它安一个能承受火药推力的底座？用铆钉？火药一响，气不就从缝里漏光了？”
他伸出一根布满老茧的手指，点着那个汽油桶，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
“这活计，神仙也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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