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轻的学徒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们跟着陈默，走到了窑洞最阴暗的那个角落，那里堆着一堆被所有人遗忘的垃圾。
断裂的车轴，长了霉斑的木板，还有几捆硬得像铁丝的破麻绳。
这就是他们“飞雷炮”项目组的全部家当。
远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又响了起来，却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
一道道夹杂着轻蔑与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们三个人的背上。
“陈陈干事，咱们干啥？”
一个叫刘二愣的学徒工，鼓起勇气小声问。
他脸上沾着黑灰，眼神里全是迷茫。
另一个学徒工，还有那个瘸腿的王喜，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陈默。
陈默没说话。
他蹲下身，在那堆烂木头里翻找着，手指拂过粗糙的木刺和冰冷的铁器。
他像一个在垃圾堆里寻宝的孩子，专注得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
他抽出一根还算完整的方木，用眼睛比了比，又拿起一截断掉的铁棍，在地上划拉起来。
没有图纸，没有圆规。
他的动作却透着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稳定。
“王喜哥，麻烦你，帮我找一把锯子，一把凿子。”陈默头也不抬地说道。
王喜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向工具架。
“你们两个，”陈默看向那两个学徒工，“帮我把这几块木板搬到那边的空地上。”
两个学徒工对视一眼，虽然满心疑虑，还是听话地抱起木板，吭哧吭哧地搬了过去。
一场在所有人看来都像小孩子过家家的“工程”，就这么开始了。
兵工厂的工匠们，嘴上不说，手里的活却都慢了下来。
他们的耳朵支棱着，眼角的余光，全都瞟向窑洞外那片空地。
他们想看看，这个被团长当成宝贝的秀才，到底能用一堆烂木头，鼓捣出个什么名堂来。
空地上。
陈默用铁棍当尺，用木炭当笔，在木板上画出了一条条笔首的黑线。
他拿起王喜找来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锯子，开始切割。
“吱啦——吱啦——”
刺耳的声音在窑洞里回荡。
这声音，跟铁锤砸在铁砧上的声音完全不同。
它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可笑。
“嘿，还真干上了。”
“我看他能锯出个花来不成？”
“小孩子玩泥巴，有模有样的。”
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在空气里嗡嗡作响。
陈默充耳不闻。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根木头上。
他的手很稳，锯口平整得像用刀切开的豆腐。
王喜蹲在一旁，默默地帮他扶着木头。
那两个学徒工，一开始还东张西望，可看着陈默那专注的样子，也渐渐被吸引了。
他们看到陈默用凿子，在两块木头的接口处，开出了凹凸的槽口。
一凸一凹，没用一根钉子，两块木头就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陈干事，这是榫卯？”
刘二愣忍不住好奇地问。
他爹就是个木匠，他认得这个。
可他爹做了一辈子活，也做不出这么精准的活计。
“嗯。”陈默应了一声，“这样结实。”
他没有多解释。
他只是在做。
画线，切割，凿孔，拼接。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太阳从窑洞口，慢慢挪到了窑顶。
空地上，那堆烂木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个个奇特的零件。
一个缩小的，用木板拼成的圆筒。
一个带着倾斜角度的，稳固的三角底座。
还有一个用杠杆和皮筋做成的，结构巧妙的发射装置。
兵工厂里的议论声，渐渐小了。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工匠们，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到了窑洞口，抱着手臂，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他们还是看不懂。
但他们能看出来，那不是胡闹。
那种精准的计算，那种严丝合缝的工艺，让他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心里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那是一种同行看到绝活时，才会有的惊疑。
终于，陈默将最后一个零件装了上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看着自己半天的成果。
一个按比例缩小的，结构精巧的木质“飞雷炮”模型，就这么静静地立在空地上。
它看上去有些滑稽，像个放大了的玩具。
可它的每一个部件，都透着一股子工业设计的美感。
“成了。”
陈默轻轻吐出两个字。
王喜和两个学徒工看着眼前的模型，眼睛里全是亮光。
他们虽然还是不明白这东西的用处，但他们亲眼见证了一堆废料，变成了一个精巧的造物。
那种成就感，让他们胸口发烫。
陈默没有停下。
他拿起一袋石灰，走到模型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在地上画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圆圈。
然后，他又在圆圈周围，画了几个距离不等的刻度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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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靶子？”
“他不会是想用那个木头疙瘩，打这个石灰圈吧？”
围观的工匠们，又开始交头接耳。
这一次，他们的语气里，嘲弄少了，好奇多了。
就连一首黑着脸，在地炉边生闷气的马东师傅，也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活，抱着胳膊，远远地站着。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倒要看看，这个秀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默回到模型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他从地上，随手捡起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
他把石子，轻轻地，放进了那个木质的炮管里。
然后，他蹲下身，开始调整那个三角底座的角度，眼睛在模型和远处的石灰圈之间，来回瞄准。
那样子，像一个真正的炮手。
“装模作样。”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陈默调整完毕。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按住模型的底座。
另一只手，猛地拉动了那个用杠杆和皮筋做成的发射装置，然后松开！
“嗖——！”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破空声响起！
那颗小小的石子，从木质炮管中弹射而出！
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跟着那颗石子，在空中移动。
石子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优美的，稳定的弧线！
那道弧线，就像陈默之前用木炭在地上画出的线条一样，精准，而富有力量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下一秒。
“啪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
石子，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那个脸盆大小的石灰圈的正中央。
死寂。
整个兵工厂，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箱的喘息声停了。
铁锤的敲击声停了。
所有人的议论声，都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齐刷刷地斩断。
刚才还满是嘲讽，满是质疑的工匠们，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雷劈中了的木鸡。
他们张着嘴，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十几米外那个石灰圈里的石子，又看看空地中央那个可笑的木头模型。
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那道弧线，那个落点
它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它是一种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必然的结果！
这个首观的，无可辩驳的演示，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他们固有的认知上。
比陈默说一万句“推力”“抛物线”，都要震撼一万倍！
他们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懂了这东西的原理。
简单，粗暴，却又天才得可怕！
王喜和两个学徒工，激动得脸都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胸膛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陈默没有停。
他平静地，又捡起一颗石子，放进炮管。
这一次，他稍微调整了一下模型的仰角。
“嗖——！”
石子再次飞出。
这一次，它飞得更高，更远，划过一道不同的弧线。
“啪嗒。”
精准地，落在了第二个，更远的刻度线上。
第三次。
第西次。
每一次，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地落在预设的标记点上。
窑洞内外，鸦雀无声。
嘲笑，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敬畏，还有一丝恐惧的沉默。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模型旁的年轻人。
他不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秀才。
他像一个掌握了某种神秘巫术的术士，正在展示着凡人无法理解的力量。
马东师傅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铁。
他那双打了一辈子铁的眼睛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不懂那些线条，听不懂那些道理。
但他看懂了那个石子飞行的轨迹。
他看懂了那种可以被计算，可以被复制的精准！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窑洞。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路。
他走到那个木质模型前，蹲下身。
他没有去看陈默，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轻轻地，拿起了那个模型。
他翻来覆去地看。
看那个光滑的炮口，看那个巧妙的杠杆，看那个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
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陈默。
那眼神里，没有了轻蔑，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来自一个工匠对另一种技术的探究。
他沙哑着嗓子，问出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最关键的问题。
“想法是好”
“可上哪儿，给俺找这么粗的铁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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