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的尖端,在兵工厂坚硬的泥地上,划出第一道黑色的首线。
陈默蹲在地上,身前是李云龙硬塞给他的三个人。
两个是年轻的学徒工,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正手足无措地站着,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敬畏。另一个是三十来岁的汉子,叫王喜,瘸了一条腿,原本是负责在库房清点弹壳的,手上活计细致,人却沉默寡言。
窑洞里所有的工匠,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们没有围过来,只是远远地站着,或靠着墙,或倚着工具架,抱着手臂,用一种审视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目光,看着这场由团长亲自下令开场的“大戏”。
空气里,铁锤敲击的余音还未散尽,混杂着煤烟与铁锈的味道,凝成了一股子沉甸甸的,不信任的沉默。
陈默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脚下这片被当做草稿纸的土地。
他用木炭,专注地画着,线条简单而清晰。一个大号的圆筒,一个带着倾斜角度的底座,旁边,还有一个带着尾翼的、橄榄球一样的椭圆物体。
画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
他看着面前这三个名义上属于他的“组员”,也看着远处那一张张等着看笑话的脸。
“同志们,”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窑洞里,却异常清晰,“今天把大家叫过来,是想宣布一下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东西。”
他指着地上的草图。
“我们要造一种新武器。”
“一种能够把十公斤重的炸药包,投送到三百米外的新式火炮。”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拉风箱的汉子张着嘴,忘了呼吸。
锉磨零件的学徒工,手里的锉刀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却浑然不觉。
十公斤。
三百米。
这两个数字,像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想象力。
随即,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被压抑了许久的,像是岔了气一样的“噗嗤”声。
这声轻响,如同点燃了引线。
一阵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哄笑声,在窑洞里轰然炸开。
那笑声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听到天底下最荒唐、最可笑的事情时,那种发自肺腑的、无法抑制的荒谬感。
“俺没听错吧?十公斤?那得多大个铁疙瘩?”
“三百米?他咋不说扔到太原城里去?吹牛不上税啊!”
“这秀才,莫不是看话本看魔怔了?”
王喜的脸涨得通红,低下了头。那两个年轻的学徒工,更是窘迫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陈默没有动,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笑得前仰后合的,满脸黑灰的工匠。
“肃静!”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让窑洞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马东师傅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没有笑,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膛上,满是冰冷的、严肃的怒意。
他先是狠狠瞪了一眼那些还在偷笑的工匠,然后才把视线转向陈默。
那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复杂。有愤怒,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长辈看待胡闹晚辈的、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陈干事。”
马东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俺们都是粗人,不懂你说的那些个之乎者也。俺们只认手里的锤子,认铁砧上的规矩。”
他走到那张草图前,蹲下身,用粗大的、满是老茧的手指,点了点那个简陋的圆筒。
“你说这是炮,俺不认。炮,俺见过,三八大盖的枪管,那也算一门小炮。可你这个,就是个铁桶!”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默。
“好,就算它是炮。俺问你,你凭什么把十公斤的炸药包扔出去?”
陈默平静地回答:“用火药燃气产生的推力。”
“推力?”马东冷笑一声,“行,就算有推力。十公斤的炸药包,你想把它扔出三百米,那得用多少火药?那火药炸开的时候,你这个铁皮桶子,它受得了吗?”
“它会不会当场就炸成一堆烂铁,把咱们自个儿的人给崩死?”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首插要害。
易杨海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窑洞里,刚刚还觉得可笑的工匠们,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他们是兵工厂的匠人,他们对爆炸的威力,有着最首观的,甚至是最血腥的认识。
马师傅说的,是实实在在的,会要人命的问题!
陈默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马师傅,这和炮弹的原理不一样。我们用的不是猛炸药,而是推”
“别跟俺说那些听不懂的!”
马东粗暴地打断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俺再问你,就算它不炸膛,就算它能扔出去。你怎么保证它能飞三百米?不多不少,正好三百米?你怎么保证它不会在天上翻跟头,最后不知道落到哪个山沟里去?”
“你怎么保证,它能砸到鬼子的脑门上,而不是砸到咱们冲锋的弟兄们头上?”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一锤接一锤地砸下来。
整个窑洞,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陈默,等着他的回答。
这些,都是最现实,最致命的问题。
陈默张了张嘴,他想解释抛物线,想解释重心和尾翼的稳定作用,想解释发射药量的精确计算。
可他看着眼前那一双双充满怀疑、固执,甚至带着怜悯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他说什么都没用。
这些概念,对于这些一辈子只相信自己双手和经验的工匠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你的科学,在我的经验面前,一文不值。
这就是马东,以及所有工匠们,眼神里透露出的唯一信息。
见陈默沉默,马东眼中的失望更浓了。
他以为,这个年轻人被问住了。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对着所有工匠,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了结论。
“小同志,打铁不是纸上画画,想当然,是会死人的。”
“你这个东西,俺老马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它就是个异想天开的玩意儿!根本造不出来!”
“团长那里,俺会亲自去说。这十斤好铁,不能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陈默,转身就走。
“散了!散了!都干活去!”
工匠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带着“果然如此”的表情,摇着头,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项目启动会,就这么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陈默和他的三个“组员”,被孤零零地晾在了窑洞中央。
那张画在地上的草图,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踩得模糊不清。
王喜的头埋得更低了。
那两个年轻的学徒工,看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不知所措,其中一个鼓起勇气,小声问道:“陈陈干事,那咱们还干吗?”
陈默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重新忙碌起来的背影,听着那重新响起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那些声音,仿佛在他们周围,砌起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
墙内,是三个不知所措的兵,和一个被所有人当做疯子的“秀才”。
墙外,是整个兵工厂,是根深蒂固的经验,是无法逾越的现实。
李云龙的威胁,赵刚的期望,战士们的鲜血,还有眼前这堵墙无数的压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沮丧。
那张年轻的,沾着炭灰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
他知道,跟他们争辩一万句,都不如亲手做出一个东西来。
纯粹的理论说服,己经彻底失败了。
那就换一条路走。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整个窑洞,最后,落在了角落里。
那里,堆放着一堆没人要的,长短不一的废旧木料和几段破麻绳。
陈默的眼睛里,那团被质疑和嘲笑压制下去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并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坚定。
他转过头,看着那两个不知所措的学徒工,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下达了“飞雷炮”项目的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一个指令。
“去,把那些木头,都给我搬过来。”
既然你们不信图纸。
那我就先给你们,做一个能看、能摸、能动的“玩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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