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它！”
老王的嘶吼在山谷里回荡，带着血与泪的绝望，最后被风吹散，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再去碰那颗被砸得变了形的哑弹。
它就躺在那里，像一个丑陋的疤痕，烙在每个人的心上。
队伍沉默地回到了临时的驻地，一个更加破败的窑洞群。
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
只有铁铲掘开黄土的沉闷声响，一下，又一下，为牺牲的战友准备着最后的归宿。
还有战士们默默擦拭步枪时，拉动枪栓发出的、冰冷而机械的“咔哒”声。
陈默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不远处，柱子和另外几个战士，正将石头那具残破的身体，用一块破烂的草席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他的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干呕感再次涌上喉咙。
他转过头，视线落在了窑洞的角落。
那里，一张铺着干草的土炕空了出来。
那是石头的位置。
昨天夜里，石头还躺在那，吹嘘着自己家乡的婆姨有多水灵，说等打跑了鬼子，就回去娶她。
现在，那里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空荡。
死亡，第一次如此具体，如此蛮横地展现在陈默面前。
它不是历史书上一行冰冷的数字，而是一张空出来的草席，一个再也不会响起的憨厚笑声。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悲伤中，陈默注意到了一些细微的动作。
一个战士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手榴弹，用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铸铁的弹体，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可他的脸上，却是一种混杂着憎恨与祈求的复杂表情。
另一个战士，把手榴弹的木柄在手心掂了掂，又凑到耳边，轻轻晃了晃，仿佛想从那细微的声响中，判断出里面火药的死活。
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腰间那几颗黑乎乎的铁疙瘩。
那是一种看待一个随时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的战友的表情。
既要依赖它，又要提防它。
既希望它能在关键时刻救你的命，又害怕它在最需要它的时候，变成一根毫无用处的烧火棍。
这种无声的场景，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具冲击力。
陈默脑海里，石头从掩体后猛然站起的身影，与那颗翻滚着落入敌阵却毫无声息的哑弹，两个画面在疯狂地交替、重叠。
一个大胆的计划。
一次精准的投掷。
一个完美的战术机会。
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个不合格的工业品，彻底葬送。
这不是战争。
这是谋杀。
是被劣质的产品，谋杀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作为一名工程师，一名以【精密】和【可靠】为毕生追求的工程师，陈默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耻辱与愤怒。
这不是对敌人的愤怒，那太遥远。
这是一种对【失控】的愤怒。
对一个本可以被流程、被标准、被小小的改进所避免的悲剧，却血淋淋发生的愤怒！
这股冰冷的、理性的愤怒，像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击穿了悲伤，驱散了恐惧。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挪动着僵硬的身体，走出了窑洞。
老王正一个人蹲在窑洞外的山坡上，背影像一块被风霜侵蚀了千百年的岩石。
他的手里，就攥着那颗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哑弹。
他没有抽烟，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新伤的手，一遍遍地着手榴弹粗糙的表面。
陈默走到他身边，也蹲了下来。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在这种巨大的悲痛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只是陪着老王，沉默地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山峦。
许久，陈-默才沙哑地开了口。
“班长……”
老王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这东西……”陈默艰难地组织着词汇，指了指老王手里的哑弹，“……经常这样吗？”
老王的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他盯着陈默，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满是疲惫的叹息。
“经常？”
老王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上了战场，把它扔出去，心里就得念叨着祖宗保佑。”
他举起手里的哑弹，像是在展示一个怪物。
“这玩意儿，是咱边区兵工厂自己造的，都叫它【边区造】。”
“铁是捡的炮弹皮、扒的铁轨，重新化了铸的。火药是土法制的，好坏全凭老师傅的手感。”
“拉火索的棉线，有时候受了潮，就跟蔫了的驴一样，屁用没有。”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陈默的心里。
陈默追问了一句，声音有些发颤。
“到底……大概有多少……会不响？”
他需要一个数据。
一个能让他彻底认清现实的数据。
老王沉默了。
他似乎在回忆，在计算。
那些用战友的鲜血换来的，最残酷的统计学。
“前年刚发下来的时候，十颗里能响个三西颗，就不错了。”
“后来兵工厂的师傅们改了改，好了一些。”
老王伸出三根血污干结的手指，对着陈默比划了一下。
“现在，十颗扔出去，能响个六七颗，就算你小子祖上烧了高香，坟头冒了青烟了！”
轰——！
【三成】，甚至【西成】的哑火率！
这个数字，像一记无情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默的胸口，让他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二十一世纪，任何一个产品的故障率达到千分之一，都足以让整个公司焦头烂额，面临巨额的召回和赔偿。
而在这里，在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战场上，战士们使用的，竟然是故障率高达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西十的致命武器！
每一次投掷，都不是一次攻击。
而是一场轮盘赌。
赌桌的对面，是死神。
赌注，是战士们用命换来的，那唯一一次攻击机会。
赌赢了，敌人死。
赌输了，自己死。
荒谬！
何等的荒谬！
陈默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
他无法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意外流落至此的旁观者。
当他看到石头倒下的那一刻，当他听到这个冰冷残酷的数字时，他就己经被卷了进来，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不懂这个时代的战术，他不会拼刺刀，他的枪法甚至不如一个新兵。
但他懂【材料】，懂【化学】，懂【工艺流程】，懂【质量控制】！
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此刻却被他认为毫无用处的知识，在他的脑海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运转、组合、碰撞！
引信为什么会受潮？
是密封问题！材料的【吸湿性】太强，没有做防水处理！可以用油浸，用蜡封！
黑火药为什么威力不足，燃烧不充分？
是配比问题！是纯度问题！是颗粒度问题！“一硝二磺三木炭”，这个最基础的配方，里面的门道多得是！硝石如何提纯？木炭如何选择煅烧才能获得最大的比表面积？硫磺如何去除杂质？
这些在现代工业中只是最基础的常识，在这里，却可能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一个宏大到不切实际的念头，在他的心中疯狂滋生。
改变历史？
那太遥远，太大，太虚无。
但，让这颗该死的手榴弹，在每一次被拉响的时候，都能够爆炸。
这个目标，具体，清晰，而且……可行！
陈默缓缓地站起身。
他看着老王，看着窑洞里那些或悲伤、或麻木的战士，眼神中燃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
那是一种工程师发现了致命BUG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修复的执拗。
那是一种文明世界的人，面对野蛮与草菅人命时，发自内心的愤怒与责任感。
“我能修。”
他对着空气，也对着自己，用一种极低，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出了这三个字。
老王愣愣地抬起头，看着他，没听清。
“娃，你说啥？”
陈默没有回答。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另一处窑洞走去。
那是区小队的队部，指导员就在那里。
他要做的第一步，不是夸夸其谈地去讲解什么化学原理。
他需要一个样本。
一个失败的样本。
他要把它拆开，看个明明白白。
“我是工程师……”
陈默喃喃自语，那簇在心中燃起的火苗，越来越旺。
他掀开队部窑洞的门帘，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地图前紧锁眉头的指导员。
指导员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知识分子，戴着眼镜，身上有一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看到陈默进来，他有些意外。
“陈默同志？你的伤……”
陈默打断了他。
他走到指导员面前，立正站好，这是他跟战士们学来的。
他第一次，用一种无比郑重，无比严肃的语气，提出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请求。
“首长，请给我一颗哑弹。”
“我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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