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
空气中混杂着烟草、煤油和潮湿泥土的味道。
指导员李文英,一个戴着深度眼镜的斯文男人,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他见过太多因战友牺牲而冲动的战士,也见过因恐惧而崩溃的新兵。
但像陈默这样,在经历了血战之后,第一反应是索要一颗哑弹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你想看?”
李文英的声音很温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从陈默那张还带着病态苍白的脸上,读出更多的信息。
“是的,首长。”
陈默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的身体站得笔首,那是一种压抑着某种强烈情绪的紧绷。
“我想知道,它为什么不响。”
李文英沉默了片刻,他从一个破旧的弹药箱里,拿出了一颗黑乎乎的铁疙瘩,正是战场上回收回来的那颗哑弹。
他把它放在桌上,那沉闷的“咚”的一声,让陈默的心脏都跟着跳了一下。
“给你。”
李文英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观察与默许。
“小心点,别在窑洞里鼓捣响了。”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并没有让气氛轻松下来。
陈默如获至宝。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冰冷的铁疙瘩,就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品。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找来了一块破布,仔细地擦拭掉弹体上的泥土与血污。
然后,他向指导员要了一把锈迹斑斑的老虎钳,和一根被磨尖了的铁条。
这就是他全部的【工具】。
在二十一世纪,他可以用精密的扭力扳手,可以在无尘实验室里操作。
而现在,他只有这些原始得像出土文物一样的铁器。
可当他的手接触到那颗手榴弹时,一种久违的熟悉感,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所有的紧张、悲伤与恐惧,在这一刻都被一种纯粹的、属于工程师的专注所取代。
他首先用铁条,小心翼翼地撬开了木柄的后盖。
动作很慢,很稳。
油灯的光线很暗,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毫不在意。
李文英就坐在对面,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混杂着惊恐与迷茫的神色,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杀人凶器,而是一个需要被修复的精密仪器。
“咔哒。”
一声轻响。
木柄的后盖被成功取下,露出了里面的引信结构。
陈默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用铁条的尖端,轻轻地拨出了那截短短的导火索。
那是一根用棉线搓成,外面裹着一层薄纸的引信。
他把它凑到鼻子前,轻轻一闻。
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又用指甲掐了一下。
棉线有些发软,缺乏应有的干燥与韧性。
【受潮】。
严重受潮。
这是他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诊断。
紧接着,他将注意力转向了弹体。
他没有工具去拧开那铸铁的弹头,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他将弹体固定好,用老虎钳夹住引信的金属管,然后开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旋转。
“吱嘎——”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窑洞里响起,听得人心头发紧。
李文英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陈默却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上的力道反馈中。
终于,随着最后一丝连接被拧断,引信管被完整地抽了出来。
他将引信管倒置,一些黑色的粉末,簌簌地掉落在那块破布上。
是【黑火药】。
陈默用手指捻起一点,放在油灯下仔细观察。
颗粒粗细不均,颜色也不纯正,里面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肉眼可见的杂质。
他又将火药凑到灯芯旁。
那些粉末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轰”地一下燃起来,而是“嗤”地一声,冒出一股黄白色的烟,燃烧得极不充分,留下了一大片黑色的残渣。
问题找到了。
不止一个。
是复数的问题,是系统性的缺陷!
引信的【防水工艺】基本为零,导致导火索在潮湿环境下极易失效。
黑火药的【配比】与【纯度】存在严重问题,导致燃烧效率低下,威力不足,甚至可能无法产生足够的热量来引爆主装药!
这一刻,所有的谜团都被解开了。
石头那张充满不甘与迷惑的脸,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不是死于运气不好。
他是死于这一连串致命的【工程缺陷】!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愤怒,从陈默的心底喷涌而出。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他看着李文英,几乎是脱口而出。
“指导员,问题找到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问题出在两个地方!第一,引信的防潮工艺!它的密封性太差了,硝酸钾的【吸湿性】非常强,在没有做防水处理的情况下,棉线导火索在潮湿环境里根本点不着!我们必须做表面【钝化处理】,或者用油浸、蜡封的方式进行物理隔绝!”
李文英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吸湿性?钝化处理?
这些词,他一个也听不懂。
陈默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发现中,语速越来越快。
“第二!是黑火药!它的【氧化还原效率】太低了!你看这些残渣,这说明它的燃烧极不充分!问题可能出在配比上,也可能出在原料的纯度上!‘一硝二磺三木炭’,这个配比只是基础,木炭的选择,硝石的提纯,都会严重影响最终的【爆速】和【燃烧热值】!我们必须建立一套标准的提纯和配料流程,进行【品控】……”
窑洞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声音。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可组合在一起,对于李文英来说,却比最绕口的土匪黑话还要难懂。
【氧化】?
【热值】?
【品控】?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李文英看着眼前这个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成了困惑,最后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同情的神色。
他终于听不下去了。
“停。”
李文英抬起手,打断了陈默的“技术汇报”。
陈默的话戛然而止,他这才意识到,指导员的眉头己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陈同志。”
李文英的语气依旧温和,他指了指桌上那堆被拆解开的零件。
“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
“你就告诉我,这玩意儿,要怎么样才能响?”
一句话,就像一盆冰水,从陈默的头顶浇了下来。
他愣住了。
是啊。
怎么样才能响?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需要通过改进材料、优化工艺、建立标准流程才能解决的系统性工程问题。
可他要怎么把这些复杂的原理,用对方能听懂的语言解释清楚?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所有的专业知识,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沟通的障碍。
他无法解释什么是“比表面积”,无法解释“共晶点”,更无法解释“质量控制”对于一个工业品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他看来是常识的东西,在对方听来,却无异于天书。
看着陈默那张憋得通红的脸,李文英心中了然。
他站起身,走到陈默身边,蒲扇般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
“小陈,你的心情,我理解。”
他的声音里,带着长辈般的安抚。
“看到战友牺牲,心里难受,总想做点什么,这是好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打仗不是在学校里做学问。这手榴弹,是兵工厂的老师傅们,拿着脑袋担保造出来的。他们或许不懂你说的那些‘话’,但他们懂怎么打鬼子。”
“你是个有文化的学生兵,爱琢磨是好事。可有些事,不是光靠想就能解决的。”
李文英的话,每一个字都很温和,很恳切。
但组合在一起,那拒绝的意味却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认为陈默只是一个被战争刺激到了的知识分子,在用自己那套不切实际的理论,胡思乱想。
“你伤还没好利索,别想这些了。”
李文英拿起桌上那颗被拆开的弹头,放回了弹药箱。
“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转移。”
说完,他便转身,去收拾桌上的地图了,没有再给陈默任何开口的机会。
陈默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一腔滚烫的热情,被这盆夹杂着善意的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他的第一次“技术汇报”,以一种他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彻底失败了。
他不是被驳斥,不是被嘲笑。
他只是被……无视了。
那种感觉,比任何激烈的争辩都更让他感到无力。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堆散落的零件,看着那撮燃烧不充分的黑色火药。
许久。
他默默地蹲下身,将那些零件,一个一个地收拢起来,用那块破布包好,紧紧地攥在手里。
看着指导员那和善却再无商量余地的背影,陈默终于明白了。
在这里,在这个用鲜血与生命来检验真理的地方。
理论,一文不值。
解释,更是苍白无力。
他必须用他们能看到、能摸到、能听得见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不是在说胡话。
他需要一场爆炸。
一场无可辩驳的、清脆响亮的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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