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
陈默没去找指导员，也没向人解释他的理论。
他爬起来，裹紧军大衣，循着一阵断续的敲击声，朝窑洞群另一侧走去。
那里是一个窑洞，比伤兵营更破败昏暗。
一股味道从洞口飘出，混着铁锈、机油和硫磺气。
这里是区小队的【修械组】，一个由几个老兵组成的草台班子。
陈默掀开破帘子走进去。
洞里光线昏暗，几名战士围着一堆篝火，火光映照着他们专注的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坐在石头上，拿着一把发亮的锉刀，修整一根撞针。
他动作很慢，眼神专注，像在雕琢艺术品。
另外几个战士在做粗活。
有人用榔头敲打变形的弹匣。
有人拿着通条，蘸着黑油，擦拭一杆三八大盖的枪膛。
他们的工具只有一把老虎钳，几把锉刀，几柄榔头。
陈默的出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老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意外。
“小伙子？伤好了？”
他声音沙哑，像被烟熏过。
陈默点头，没说话。
他不像昨天，没再急着表现。他在角落找了个地方蹲下，收起理论，压下焦躁。
他只是看。
用一个工程师的目光，观察这里的一切。
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复装子弹的战士身上。
战士面前摆着一堆弹壳，旁边是装着土制黑火药的布袋。
他捏起弹壳，用一个兽骨小勺舀起火药倒进去。
没有天平，没有量具，全凭手感。
他把弹壳举起对着光晃了晃。
“嗯……多了点。”他嘟囔着，倒出一些。
然后，他拿起回收的弹头，用木槌一点点敲进弹壳。
整个过程很随意，看得人心惊。
陈默脑中闪过几个术语。
【装药量不均】。
【膛压不稳】。
【弹道离散】。
【炸膛风险】。
他能想到子弹击发时的后果：有的无力飞出，有的则会在枪膛内引发灾难。
可他什么也没说，把观察记在心里。
他的目光转向另一角落。
一个战士在调配手榴弹的火药。
这才是陈默此行的目的。
战士面前铺着一张羊皮，上面放着三堆粉末：发黄的硝石晶体，淡黄色的硫磺，还有黑色的木炭粉。
战士用小勺从三堆原料里一勺勺舀出，混在一起。
“一硝二磺三木炭……”
他嘴里念着口诀，动作却违背了口诀的精髓。
每一勺的分量都不同，硝石堆成了尖，木炭只有浅浅一层。
【配比失调】！
陈默的拳头在袖子里攥紧。
黑火药的威力对原料配比很敏感，最佳配比才能让能量释放达到顶峰。
眼前的做法调出的不是火药，是一堆不稳定的混合物。
运气好能炸，运气不好只冒一股青烟。
致命的变量，在第一个环节就埋下了。
陈默移开视线，压下冲上去大吼“住手”的冲动。
他知道还不是时候。
他继续看。
战士把混合好的火药倒进石臼，用木杵研磨。
动作随意，只捣了几十下就停了。
陈默内心在咆哮。
【颗粒度】！
黑火药的燃烧速度与颗粒细腻度首接相关！颗粒越细，比表面积越大，燃烧越剧烈！
这种研磨导致燃烧不充分，产生残渣，威力大打折扣！
一整天，陈默像个影子蹲在角落，看他们用原始的工具处理这些关乎生死的东西。
他的心态彻底变了，从震惊愤怒，到麻木，最后化为一种清醒。
他明白了指导员的眼神。
他昨天说的东西太遥远。
在这里，连子弹都要复装，谈什么【钝化处理】和【质量控制】，不是解决问题，是说梦话。
日头偏西，洞里光线暗淡，战士们停下手里的活。
那个叫“张师傅”的老兵捶着腰，注意到了陈默。
“嘿，小伙子，看傻了？想偷师？”老兵的语气带着调侃。
周围的战士都笑了，对这个沉默了一天的小伙子很好奇。
陈默站起身，活动麻木的双腿。
他没笑，走到老兵面前。
他一改昨日，用谦逊的姿态问道。
“张师傅，我想请教个事。”
“说。”老兵擦了擦手上的油。
“咱们这木炭，用什么木头烧的？松木，还是柳木、桦木？”
问题一出，窑洞里安静下来。
老兵愣住，笑容凝固了。
他没想到这小伙子第一个问题是这个。这问题太细，他们从没想过。
“木头不就是木头吗？”一个战士挠着头插嘴，“山上砍的，能烧就行了？”
陈默摇头，继续看着老兵，眼神真诚。
“不一样。烧炭用松软的木头，烧出的炭轻，孔洞多，好磨粉，也好烧。”
老兵盯着陈默看了半晌，眼神第一次出现郑重。
他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听说烧炭还有这么多讲究。
“俺们没分过，砍着啥是啥。”他老实回答。
陈默点头，又指了指那堆硝石。
“这硝，是从墙根刮的土硝吧？熬的时候，加草木灰过滤了吗？熬了几遍？”
一连串问题，让老兵说不出话。
他张着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陈默。
这些问题超出了“讲究”，进了“秘方”的领域。这是兵工厂老师傅才琢磨的门道，这年轻人怎么会知道？还问得这么细！
原本觉得陈默是个书呆子的战士们，此刻看他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听不懂“孔洞多”，但听得出陈默问的是实实在在的门道。
老兵的态度完全变了。
他把陈默拉到篝火旁坐下，叹了口气，像找到了知己。
“唉，不瞒你说，小伙子。你问的这些，俺们哪懂。”
“这硝，从墙角刮来，混着土。用水化开，沉淀，把清水舀出来熬干就完事。”
“木炭也是，黑乎乎的，砸碎了用。好坏全凭运气。”
“俺们也知道这火药不行，可没办法。上头催得紧，家伙不够用，只能这么对付。”
这番话印证了陈默的猜测：
【原材料提纯度】极低。
【生产工艺】无标准。
【质量控制】等于零。
每个环节都充满变量。
问题比他想的严重，但也意味着希望更大。
因为这些问题，哪怕只改进一小步，带来的提升都将是巨大的！
他不再迷茫愤怒。
一份清晰的【技术改造路线图】在他脑中飞快成形。
他不需要精密仪器和化学试剂，只需要基础的物理化学知识。
用【重结晶法】提纯硝石。
用【煅烧法】控制木炭品质。
用【控制变量法】找到火药配比。
用【油浸蜡封】解决引信防潮。
这一切，用现有条件就能实现！
他猛地站起身。
在众人注视下，他转身大步走出窑洞。
目标还是队部。
他再次掀开门帘。
指导员李文英正就着油灯写东西，看到去而复返的陈默，皱了下眉。
他以为这年轻人又要来空谈理论。
但陈默接下来的话让他愣住了。
陈默走到他面前，没有敬礼，没有废话。
声音平静，却带着坚定。
“指导员。”
“我需要硝石、硫磺、木炭，每样半斤。”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
“再给我一口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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