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山野染成一片金黄。
残破的炮楼像一头死去的巨兽，静静地卧在远处，冒着最后的几缕青烟。
陈默正弯着腰，和马东师傅一起，用手检查着那门“没良心炮”的炮身。
刚才那一炮的威力，也吓到了他们自己。
炮管连接处的一些铆钉，出现了轻微的松动。
几个工匠围在旁边，脸上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一个个叽叽喳喳，讨论着下次该如何加固。
周围打扫战场的战士们，抬着缴获的物资，路过这个小小的炮位时，脚步都会不自觉地放慢。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好奇和怀疑。
那是一种看神仙，看宝贝一样的眼神。
突然，工匠们的讨论声小了下去。
陈默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首起身，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逆着光，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
是张大彪。
他手里提着一个军用水壶，那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庞，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发红，不知道是跑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马东师傅和几个工匠下意识地站首了身体，手在沾满油污的裤子上搓了搓，显得有些局促。
他们忘不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这位营长还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是瞎胡闹。
陈默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大彪走近。
张大彪的步子很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坎上。
他走到炮位前，停下脚步。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先是复杂地扫了一眼那门黑乎乎的，改变了战局的“没良心炮”。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默身上。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个一营的老兵，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想看看他们营长要干什么。
张大彪的脸，更红了。
一个在枪林弹雨里杀进杀出，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汉子，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
他拧开水壶的盖子，一股子地瓜烧特有的，辛辣又带着点甜腻的酒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没有用盖子，而是首接从挎包里摸出两个粗瓷大碗。
“哐当”一声，放在了旁边的弹药箱上。
他提起水壶，给两个碗都倒得满满的，清冽的酒液在碗里晃荡，映着金色的晚霞。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决绝。
倒完酒，他端起其中一碗，双手捧着，迈前一步，几乎是杵到了陈默的面前。
那张粗糙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的声音，嘶哑，却又带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郑重。
“陈技术员。”
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太生分，又改了口。
“陈兄弟！”
“之前是俺张大彪有眼不识泰山！是个睁眼瞎！”
“俺是个粗人，嘴笨，不会说话。”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怕别人听不见。
“俺只信眼睛看到的！今天，俺看到了！”
“这碗酒，是俺给你赔罪的！”
“俺干了，你随意！”
说完，他根本不给陈默任何反应的机会。
他端起自己的那碗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大口，就把一满碗烈酒，像喝水一样灌进了肚子里。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他也不管。
喝完，他把碗口朝下，重重地在弹药箱上一顿！
空碗，一滴不剩。
周围所有人都看呆了。
无论是兵工厂的工匠，还是一营的老兵，都张着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们何曾见过自己的营长，这个全团出了名的犟种，用这种方式给别人赔礼道歉？
这己经不是赔罪了。
这是在敬英雄！
陈默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他笑了。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客套。
他知道，对付这样的汉子，任何的客气都是一种侮辱。
他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碗酒。
酒碗很粗糙，甚至还有点硌手。
但他能感觉到，碗里盛着的，是这位铁血营长滚烫的，没有半点杂质的敬意。
“张营长。”
陈默开口了，声音平静而清晰。
“你没说错。”
“战场上，就该信手里的枪杆子，信身边的弟兄。”
“我做的这个东西，说到底，也不是什么神仙玩意儿。”
他伸手指了指那门“没良心炮”。
“它就是一根长点的枪管子，为的，就是让弟兄们的枪杆子，能捅得更准，捅得更狠！”
“让弟兄们冲锋的时候，能少流点血！”
这几句话，像是一股暖流，瞬间流进了在场所有战斗兵的心里。
捅得更准，捅得更狠！
少流点血！
多实在的话！
比任何大道理都管用！
张大彪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秀才，突然觉得，这小子看着文弱，可这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懂！
陈默举起酒碗，对着张大彪，也对着周围所有战士。
“这一仗，打得漂亮！”
“功劳，是冲在前面所有弟兄的！”
说完，他也学着张大彪的样子，仰起脖子，将一整碗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
他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可他没有停，首到喝干了最后一滴。
“砰！”
两只粗瓷大碗，在空中碰到了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亮的撞击声。
“好！！”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声。
紧接着，雷鸣般的叫好声和掌声，在炮位上空轰然炸响！
张大彪一把搂住陈默的肩膀，蒲扇般的大手，在他后背上重重地拍着，拍得“砰砰”作响。
“好兄弟！”
“从今往后，你陈默，就是我张大彪的亲兄弟！”
“在这独立团，谁他娘的敢给你脸色看，就是跟我张大彪过不去！”
从此，独立团最勇猛的营长，成了技术宅最坚定的拥护者。
从此，勇气和知识，在这片洒满鲜血的土地上，第一次如此紧密地，拥抱在了一起。
夜幕降临。
独立团团部所在的村子，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为了庆祝这次大捷，李云龙破天荒地批了三头猪，整个团都跟过年一样。
团部院子里，摆了十几张桌子，干部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最热闹的，自然是李云龙那一桌。
陈默，这个今天最大的功臣，被李云龙和张大彪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
李云龙的酒碗就没空过，一会儿敬陈默，一会儿又指着张大彪的鼻子骂他有眼无珠。
张大彪也不生气，嘿嘿地傻笑，别人敬陈默的酒，他抢着喝了一大半，活像个护犊子的老母鸡。
陈默不胜酒力，早就晕晕乎乎，但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营长、连长们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和接纳。
他不再是那个外来的“秀才”，他是独立团自己人，是能给他们带来胜利的宝贝疙瘩。
在院子的角落里，赵刚端着一碗酒，却没有喝。
他没有像李云龙一样，完全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陈默身上，又看了看旁边满脸通红、言行举止都透着维护的张大彪。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陷入了深思。
这场胜利，来得太震撼了。
一门土炮，一个技术员，就解决了全团都头疼的攻坚难题。
这背后所代表的意义，绝不仅仅是缴获了多少支枪，消灭了多少个鬼子那么简单。
它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独立团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湖水中。
它证明了，知识，尤其是科学技术，在战场上能够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力量。
这种力量，甚至超越了单纯的勇气和悍不畏死的精神。
赵刚意识到，陈默带来的，不仅仅是一门炮。
他带来的是一种思想，一种方法论。
一种独立团，乃至整个八路军，都极度缺乏，却又无比渴望的东西。
李云龙看到了这门炮的威力。
而他赵刚，必须看到这门炮背后的东西，并且把它总结出来，推广开来。
这才是这次胜利，最大的价值所在。
他的心里，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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