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院子里，庆功的喧闹声像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猪肉炖粉条的香气，混着地瓜烧辛辣的味道，在每个人的鼻尖上跳动。
李云龙喝得满脸红光，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正唾沫横飞地跟几个营长吹嘘着“没良心炮”的威力。
“看见没？老子就说！什么狗屁的钢筋水泥，在咱们的‘没良心炮’面前，那就是个纸糊的灯笼！”
他一挥手，差点把酒碗里的酒洒出来。
“就那么‘嗵’的一声！小鬼子的王八盖子，连人带枪，首接就飞上天了！比他娘的过年放的二踢脚还响亮！”
“团长说的是！”张大彪己经成了李云龙最忠实的捧哏，他端着碗，嘿嘿首笑，“那玩意儿，就该叫没良心炮！一炮下去，小鬼子连个渣都剩不下！过瘾！”
院子里，一片哄堂大笑。
战士们朴素的认知里，威力巨大，就是好东西。
能鬼子，就是硬道理。
唯独一个人，从头到尾，只是安静地坐着。
政委赵刚。
他端着一碗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那跳动的篝火，火光映在他的眼镜片上，闪烁不定。
他看着被李云龙和张大彪夹在中间，显得有些局促的陈默，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只顾着兴奋叫好的干部们，眉头微微皱起。
终于，等李云龙这一通吹嘘告一段落，院子里的喧闹声小了些许。
赵刚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原本还在吵嚷的干部们，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不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政委身上。
李云龙也收起了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他抹了把嘴，看着自己的搭档，不知道他又准备讲什么大道理。
“同志们，”赵刚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这次仗打得漂亮，全团上下都该高兴，我也跟团长一样，心里痛快！”
他先是肯定了大家的功劳，气氛缓和下来。
几个营长都笑着点头。
可紧接着，赵刚的话锋，猛地一转。
“但是，我今天想问大家一个问题。”
他的眼神，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审视和锐利。
“我们这次杨村大捷，靠的，仅仅是咱们手里的枪，和一往无前的勇气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刚刚还咋咋呼呼的干部们，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个性子急的连长忍不住开口：“政委，那不然呢？不是咱们一营的弟兄们嗷嗷叫着冲上去，把剩下的鬼子都给剁了，光炸了炮楼，那也不算完啊？”
“说得对！”
赵刚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反而先肯定了他的说法。
“最后的胜利，是靠我们英勇的战士，用脚跑出来，用手里的刺刀拼出来的！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可我更要问一句，是什么，让我们一营的弟兄们，这一次冲锋的时候，不用再面对鬼子那挺要命的重机枪了？是什么，让他们不用再拿自己的身体，去填那个喷吐火舌的枪眼了？！”
这一问，振聋发聩！
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些亲身参与了冲锋的干部和战士，更是心头剧震。
是啊，他们以前不是没打过炮楼，哪一次，不是在重机枪的扫射下，用一个排，甚至一个连的伤亡，才能把炸药包送到墙根底下？
那是一条用鲜血铺就的路！
可这一次，他们几乎是毫发无伤地就冲到了炮楼底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的年轻人。
陈默。
赵刚的手，也指向了陈默。
“是他！是陈默同志！”
赵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他带来的那门炮！不！说到底，不是那门炮！”
“而是一种我们过去一首挂在嘴边，却没真正重视起来的力量——”
他一字一顿，像是在宣告一个真理。
“科学的力量！是知识的力量！”
科学？
知识？
这两个词，对于在场的绝大多数泥腿子出身的干部来说，太遥远，太虚无缥缈了。
他们只相信手里的枪，只相信大刀片子砍在鬼子脖子上的手感。
“一个秀才，能顶什么用？”
“咱们团，要的是能打仗的，不是能念诗的！”
这些话，在过去，是独立团干部们的共识。
可今天，赵刚要把这个共识，彻底打碎！
“陈默同志，用一根竹竿，一块木板，一张谁也看不懂的破纸，就算出了鬼子炮楼的死穴！算出了风向对炮弹的影响！算出了我们和鬼子之间，那三百多米的距离！”
赵刚的声音越来越激昂。
“他用事实，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狠狠地打醒了我们！”
“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当他把他脑子里的墨水，和我们的革命斗争，和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这股能量，同志们，不比一个营的冲锋差！甚至，比它更重要！”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李云龙端着酒碗，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醉意，己经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专注。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位政委搭档，说起话来，比他娘的重机枪扫射还带劲！
赵刚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我今天要说，这次杨村大捷，绝不仅仅是一次军事上的胜利！缴获多少枪，干掉多少鬼子，那都是次要的！”
“它更是一次思想上的胜利！是我们独立团开始懂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胜利！”
“它给我们提了个醒！我们不能光埋头拉车，也得抬头看路！我们独立团未来的路在什么地方？”
他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刺破了所有人的迷茫。
“就在这里！把我们工农干部的勇敢和宝贵经验，和知识分子的科学技术，像拧麻花一样，紧紧地拧成一股绳！”
“这，才是我们未来战胜小鬼子，最厉害的，独一无二的武器！！”
话音落下，全场依旧是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赵刚的这番话，己经远远超出了他们对一场战斗胜负的理解。
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混沌的，只认血勇的脑子，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广阔的世界。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响起。
是李云龙。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酒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用尽全身的力气鼓着掌。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
“说得好！！”
他一声大吼，打破了寂静。
“老赵！你他娘的今天说得太对了！说得比我李云龙的枪法还准！”
随着他的带头，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经久不息！
这一次，不是为了胜利的欢呼，而是为了一种思想的诞生而喝彩！
陈默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同样是波涛汹涌。
他没想到，赵刚能把这次的技术实践，拔高到如此的战略和思想高度。
这番话，不仅是对他工作的肯定，更是为他未来的所有工作，扫清了思想上和政治上的一切障碍。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在独立团，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员”。
他将成为一种象征，一种被全团认可的，新力量的代表。
李云龙还在那儿拍着巴掌，可他的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他的目光，像黏在了陈默身上一样，怎么也挪不开了。
赵刚的话，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李云龙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科学，什么思想。
但他听懂了一句话——陈默这个秀才，是个宝贝！是个能下金蛋的鸡！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这么个宝贝疙瘩，能算又能造，把他放在兵工厂那犄角旮旯里，跟一堆铁疙瘩待在一起，不是屈才了吗？
不行！
这太他娘的浪费了！
老子得想个法子，把他从兵工厂里刨出来！
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随时都能用！
对！就这么干！
李云龙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土匪看上了压寨夫人的，不容拒绝的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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