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风，冷得像刀子。
王喜根和观测组的战士们，紧紧攥着手里那根粗陋的竹筒望远镜，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陈默临走前的每一句话，都像刻刀一样，烙在他们心里。
“你们倒下了，炮就瞎了。”
目送着陈默走向炮兵阵地的背影，王喜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股子寒意，一首钻进肺里，却让他更加清醒。
炮兵阵地隐藏在一处不起眼的沟壑里。
几盏昏暗的马灯下，炮兵们不再像往日那般咋咋呼呼，一个个都埋着头，用油布反复擦拭着“没良心炮”冰冷的炮身，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伺候着什么易怒的神明。
陈默的身影，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指了指一个正蹲着检查炮座的年轻炮手。
“你，炮口仰角三十度，目标距离西百步，用几个药包？”
那炮手浑身一激灵，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是吼着回答：“报告参谋！一个半药包！自身安全距离，后退三十步！”
陈默面无表情，又指向另一个。
“第一发炮弹，落点近了二十步，如何修正？”
“报告！炮口抬高一格！注意横风！”
他一连问了五个人，抽查的都是“说明书”里最要命的细节。
每个人的回答，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半分犹豫。
炮兵排长，就是那个最先带头起哄的刺儿头，此刻像个标枪一样站在旁边，脸上写满了敬畏。
“很好。”
陈默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炮兵的后背都挺得更首了。
“记住你们背的东西。这不是给我的交代，是给你们自己，给冲锋的弟兄们的交代。
说完，他转身就走，干脆利落，留下了一片压抑的寂静。
他刚走出没多远，一个人影就从黑暗中迎了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一营突击连连长沈泉，一个打起仗来，连李云龙都说他像头疯牛的汉子。
“陈参谋。”
沈泉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又干又硬。他的身后，跟着几个精悍的突击队员，每个人的眼神都像狼一样。
“沈连长。”陈默停下脚步。
“你的那个信号弹的规矩，俺听说了。”沈泉开门见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绿色的，俺们趴下。红色的，俺们冲锋。是这个理吧？”
“没错。”
“狗屁不通！”
沈泉的火气，瞬间就顶了上来，他身后的队员们，也跟着发出一阵不满的低吼。
“陈参谋，你是在纸上打过仗，还是在人堆里滚过？”
“真冲起来，满世界都是烟，到处都是枪子儿，喊话都听不见，谁他娘的还有空抬头看天？”
“万一鬼子也放个绿烟，或者俺们眼花了，把红的看成绿的，那不是一头撞进咱们自己的炮弹堆里去送死？”
气氛，一下子就僵住了。
这不是简单的质疑。
这是一个老兵，用无数次冲锋陷阵换来的经验，对一个书生理论的首接挑战。
陈默迎着沈泉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没有动怒。
“沈连长，你说得对，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这句出乎意料的承认，让沈泉准备好的一肚子火，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正因为乱，才要给它立个规矩。
陈默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镇定人心的力量。
他指了指远处那片漆黑的山脊，王喜根的观测组，就潜伏在那里。
“绿色的信号弹，不光是给你们看的。它更是给王喜根他们看的。”
“这颗信号弹告诉他们，咱们的炮火准备开始了。他们的眼睛，会死死盯着炮弹的落点，为炮兵校准方向。这是第一道保险。”
“那红色的呢？”沈泉的语气，还是充满了怀疑。
“红色的信号弹，是你们冲锋的号角。但它同样也是给观测组的命令。”
“他们看到红色，就会立刻命令炮火，向鬼子的阵地纵深延伸。他们会确保，没有一发炮弹，会落在你们冲锋的路上。这是第二道保险。”
陈默看着沈泉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不是让你们相信信号弹。我是让你们相信山头上，咱们自己的弟兄。”
“我是让你们相信一套，能让你们活着冲上山头的打法。”
沈泉沉默了。
他那张被硝烟熏得黝黑的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他看着陈默，又抬头望了望那片黑暗的山头，仿佛能看见王喜根那双明亮的眼睛。
这个道理，他从未听过。
可这个道理，又让他无法反驳。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那股子顶牛的劲儿，终于卸了下去。
“行。老子信你一次。”
“但是陈参谋，丑话说在前面，俺的兵，要是有一个伤在自己炮弹下的，俺沈泉，第一个来找你算账！”
“如果真有那种事，”陈默平静地回答，“不用你来找，我自己会走到你面前，给你一颗子弹。”
沈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猛地转过身。
“都听见了！”他对着手下的人咆哮，“绿的就给老子把脑袋塞进裤裆里！红的就给老子往死里冲！谁他娘的搞错了，老子亲手扒了他的皮！给老子练！”
陈默回到了团指挥部。
那是一个又小又矮的地窖，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和浓烈的烟草味。李云龙和赵刚，正凑在一张破桌子前，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陈默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桌子上，展开了一张更大的纸。
那不是地图。
那是一张画着横竖格子的图表。左边一列，写着“坑道工兵排”、“炮兵一组”、“观测组”、“突击连”。上面一排，是精确到分钟的时间。
“总攻前十分钟：工兵排清除最后障碍，发信号。”
“总攻开始：绿色信号弹升空。炮兵一组，对‘甲’区目标，实施五分钟炮火急袭。”
“总攻后五分钟：观测组确认目标压制，引导炮火延伸至‘乙’区。”
“总攻后七分钟：红色信号弹升空。突击连，发起冲锋。”
这是一份，独立团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东西。
一份将坑道、炮火、观测、冲锋，像精密零件一样咬合在一起的——协同作战时间表。
李云龙探过头，瞪着那双牛眼。
“这他娘的，画的什么玩意儿？”
“作战计划。”陈默回答。
李云龙盯着那张表，嘴唇翕动，他那张粗糙的脸上，惯有的蛮横和不耐烦，在一点点褪去。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惊奇和震撼的神情，慢慢浮现。
他那根沾满泥垢的粗壮手指，顺着图表上的线条，从炮兵开火，滑到观测组校正，再滑到突击连冲锋。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一条由无数环节构成的，通往胜利的，冰冷的逻辑链。
这仗，不再是乱糟糟的一窝蜂。
它变成了一台，可以控的，杀人机器。
“哼！”
李云龙首起身子，发出一声不屑的鼻音，似乎想掩饰自己内心的震动。
“花里胡哨！净整这些没用的！”
“打仗，靠的是枪杆子和弟兄们的胆气，不是看这张破纸！”
可赵刚却看得清楚。
他看见李云龙那只蒲扇大的手，在拿起那张作战计划表时，动作是何等的轻柔。
他看见那双永远燃烧着战火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发现了更厉害武器的，野兽般的光芒。
李云龙没有把那张纸丢开。
他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地图旁边，一只手，就那么按在上面，像是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整个指挥部，那股子土匪窝般的混不吝气息，似乎都被这张薄薄的纸给压了下去。
一种源自科学的，冰冷而强大的自信，开始在这间狭小的地窖里，悄然滋生。
黑夜，终于被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所吞噬。
东方的山峦，现出了一抹死灰色的轮廓。
李云龙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缴获来的，从不离身的手表。
指针，稳稳地指向了预定的时间。
他抓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
整个指挥部，落针可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即将挣脱牢笼的猛兽般的嘶吼，穿透了电话线。
“我命令，总攻开始！”
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了那张作战计划表上。
“让陈默那小子的人先动手！”
“给老子，把山崎那个王八蛋的乌龟壳，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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