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块暗绿色的弹片上。
窑洞里的油灯，火苗“噼啪”一跳，在那诡异的锈迹上，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光。
“老张，你把话说清楚！”李云龙的声音，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闷雷，“什么叫加了东西？”
赵刚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扶了扶眼镜，目光锐利如刀。
张医生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在微微颤抖，那不是激动，是愤怒，是一种医生面对无法战胜的病魔时，最深的无力。
“我们接收的重伤员里，有七个，伤口明明不大，也不是致命伤。”
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可他们送到医院不到两个钟头，伤口就开始发黑，流出绿色的脓水，人烧得说胡话，最后最后就像被什么东西，从里到外给活活烂死了！”
“我们用了盐水，用了缴获的酒精，能想的法子都用了，一点用都没有！”
“这块弹片，就是从其中一个牺牲的弟兄身上取出来的！”
“轰！”
李云龙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面前的土炕上，坚硬的炕沿，被他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拳印。
“狗日的山崎！”
他那双牛眼，瞬间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老子把他千刀万剐了，都算便宜他了！”
“他娘的！打不过，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帮畜生，连做人的底线都不要了！”
窑洞里的空气，仿佛都被他身上爆发出的杀气，给凝固了。
赵刚的拳头，也死死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李，冷静点。”他的声音同样冰冷，“这笔血债，我们记下了。早晚有一天，要让小鬼子加倍偿还。”
他看向张医生。
“老张，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的伤亡，比预估的还要大？”
张医生摇了摇头，脸上那种混杂着愤怒和无力的表情，突然起了一丝奇妙的变化，变得既悲痛，又激动。
“政委，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他像是怕李云龙他们不信，从怀里又掏出另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写满了字的纸。
那是一份伤亡统计报告。
“除了那七个被鬼子阴死的弟兄，我们这次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什么他娘的对不对劲！”李云龙还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吼道。
“团长！政委！”张医生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咱们这次打的是攻坚战！是往鬼子的枪口上冲！可你们看这个！”
他把那张纸，在桌上摊开。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仗打下来，重伤员的死亡率，至少在五成以上！能活下一半，就算烧高香了！”
“可这次！咱们送下来的九十二个重伤员，除了那七个中了毒的，剩下的八十五个，到今天早上，只没了一个！”
“死亡率，不到一成！”
张医生指着纸上的数字，手指都在哆嗦。
“而且！轻伤员的恢复速度，比以前快了至少一倍！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因为伤口感染恶化，需要截肢的！一个都没有！”
窑洞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云龙那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瓢冰水，从头浇到脚，愣在了原地。
他瞪着那张纸，又瞪着张医生，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
“老张你没算错吧？”赵刚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算错？”张医生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我拿我这条老命担保！一个数字都没错！”
“为为什么？”李云龙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我一开始也想不通！”张医生激动地在窑洞里来回踱步，“后来我把卫生员一个个叫过来问！我把那些活下来的重伤员，一个个检查伤口！”
“我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云龙和赵刚。
“他们送到医院之前，伤口，都经过了非常专业的初步处理！”
“动脉出血的，都用一种制式的带子，在正确的部位勒住了！失血量比以前少了七成！”
“骨头断了的，都用两块标准尺寸的木板，固定得结结实实！没有造成二次损伤！”
“普通的枪伤，也都用一种干净的布包，压住了伤口！送来的时候，伤口上连点泥土都看不到！”
李云云和赵刚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是陈默”赵刚喃喃自语。
“就是陈参谋！”张医生一拍大腿，脸上全是敬佩和后怕。
“战前，陈参谋找到我们医院，硬是拉着我们，给所有连队的卫生员，开了两天的短训班！教的就是这些东西！”
“当时我们还觉得，这是瞎耽误工夫！临阵磨枪，能有什么用？”
“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张医生从怀里，又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还没用过的，独立团自制的急救包。
里面有一卷绷带，一块压迫伤口的棉垫，还有一根小木棍和一条布带做成的简易止血带。
“就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就这几手看着简单的包扎手法！”
张医生的眼眶，红了。
“它把抢救的黄金时间，从我们医院，硬生生提前到了战士们中枪倒地的那一刻！”
他指着那份伤亡名单上，几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名字。
“这个王根生，大腿动脉被打断了！按以前，血都流干了，拉回来就是一具尸体！可卫生员给他用了止血带，他活了！”
“这个刘石头，胳膊被炸断了！以前送到医院，骨头都戳出来了，血肉模糊，不截肢就是等死！可他送来的时候，断臂被夹板固定得好好的，现在，胳膊保住了！”
“还有他！还有他！”
张医生越说越激动，最后，他一把抓起那份报告，像举着一面军功章，对着李云龙。
“团长！我跟阎王爷打了一辈子交道！我敢说，就凭陈参谋教的这几招！”
“这次，他硬生生从阎王爷的名册上，给咱们独立团，抢回来了至少二十条命！”
“二十条活生生的命啊！”
李云龙站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起陈默跟他要人，要布料，要木工厂的边角料，说要搞什么“战场急救标准化”。
当时他还骂骂咧咧，觉得这秀才净整些没用的。
他想起庆功会上，自己拍着胸脯，说陈默的脑子，比意大利炮还好使。
可他那时候想的，是陈默的脑子，能帮他杀更多的鬼子，打更大的胜仗。
他从来没想过
陈默的脑子，还能用来救活自己的弟兄。
一个，是杀人的学问。
一个，是救人的学问。
这两样本该水火不容的东西，在这个叫陈默的年轻人身上，竟然如此诡异，又如此完美地，统一了起来。
李云龙缓缓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入手一片。
他哭了。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在听到自己手下的兵，被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二十多个之后，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喜悦的泪。
那是一种被一种更强大的，他从未理解过的力量，彻底折服后，发自肺腑的震撼。
他猛地一转身，一脚踹开窑洞的门，对着外面就吼。
“警卫员！去！把陈默那小子给老子叫来！”
“不！老子亲自去！”
他刚迈出一步，就停住了。
他不知道该跟陈默说什么。
说谢谢？
太轻了。
给他请功？
什么样的功劳，能比得上二十条人命？
就在他愣在门口，像一尊雕塑的时候。
一名通讯员，连滚带爬地从山下跑了上来，神色慌张。
“团长！政委！”
通讯员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急促。
“旅部电话！”
“旅长点名，要您要您亲自接！”
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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