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的霉味混着防蛀药的清苦，在闷热的午后发酵成黏稠的气息。李照跪在地上，指尖捏着镊子，正将半张虫蛀的《漱玉词》残页从玻璃展盒里取出——这页纸脆得像晒干的秋叶，稍一用力就可能碎成粉末，她额角的汗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照姐，这破纸都烂成这样了，还修它干嘛？”
门口传来的声音像块冰，瞬间冻住了储藏室里的空气。李照回头，看见新加入社团的学弟赵鹏正踢着脚边的纸箱，箱子里堆着几本受潮的宋代方志，封皮己经黏成一团。他撇着嘴，手里还拎着本线装书，书页被他随意地卷成筒状：“你看这纸，黑黢黢的，字都看不清，留着占地方，不如当废品卖了，还能换点钱买新耗材。”
“放下！”李照的声音陡然拔高，镊子“当啷”掉在展盒里，她几乎是扑过去按住赵鹏的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南宋刻本的《艺文类聚》，全国现存不超过五本！”
赵鹏被她吓了一跳，却梗着脖子犟嘴：“再稀有不也是堆烂纸？能吃还是能用？上周我在废品站看到的旧报纸都比这整齐，老板说按斤称，五毛一斤……”
“你！”李照气得指尖发抖，目光扫过那些被随意丢弃的古籍，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她仿佛听见无数细碎的声响从纸页间渗出来——是被虫蛀的孔洞在呜咽，是受潮的墨迹在呻吟，是那些沉睡了八百年的文字在愤怒地颤抖。她甚至产生了幻觉，仿佛这些古籍会挣脱束缚，从尘封的“棺材”里跳出来，指着赵鹏的鼻子大骂：“无知小儿！竟不识吾辈真身！”
储藏室的门被推开，国哥抱着新到的修复纸进来，见状赶紧打圆场：“小赵刚来，不懂这些古籍的价值，照姐你别生气……”
“不是不懂，是不尊重！”李照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指着墙角那堆用蓝布盖着的东西，“你掀开看看那是什么。”
赵鹏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扯掉蓝布的瞬间，眼睛猛地睁大——那是个半人高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社团修复好的古籍：有 pages 间夹着干枯梅花的《梅苑》，有边角用金箔小心补全的《东京梦华录》，最显眼的是本《金石录》，首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位白发老人正在修补虫蛀的书页，下面标注着“1987年，苏老先生修复中”。
“这本《金石录》，”李照的声音缓了下来，带着种沉重的温柔，“是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合著的，我们修复它的时候，在夹层里发现了根头发丝，化验后发现是宋代女性的发丝——你说，这是不是李清照当年校书时不小心掉进去的？”
她走到另一个展柜前，指着里面的残页：“那页《漱玉词》，缺了‘生当作人杰’的‘杰’字，我们找了二十种宋刻本比对，才敢用朱砂补全。你知道补字时手要多稳吗？呼吸重一点，墨就会晕开，毁掉八百年前的真迹。”
赵鹏的脸慢慢涨红，手里卷着的书不知何时悄悄展开了。李照拿起那本《艺文类聚》，指尖抚过封面的霉斑：“你觉得它黑黢黢的不好看？但这纸里掺了楮树纤维，是宋代特有的‘澄心堂纸’，用楮书汁浸泡过，能防虫蛀。你看这页边缘的水印，像不像朵莲花？这是当年造纸工匠的标记，比任何签名都珍贵。”
她突然转身，从储藏柜深处抱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打开时，里面露出层层棉布包裹的物件。解开棉布的瞬间，赵鹏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块巴掌大的青铜镜，镜面虽有些斑驳，却能隐约映出人影，镜背刻着缠枝莲纹，中央是个清晰的“照”字。
“这是我……”李照顿了顿，改口道，“是我们在旧物仓找到的，宋代的铜镜。你看这纹路，和《金石录》里记载的‘李清照嫁奁镜’几乎一样。”她拿起铜镜，轻轻贴在那页《漱玉词》残页旁，“你现在还觉得，这些‘烂纸’和‘破铜’没有价值吗？”
储藏室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响。赵鹏突然“啪”地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声音带着羞愧的颤抖：“照姐，我错了。”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镊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李照，“我刚才……刚才是觉得这些古籍太旧了，不像新课本那么好懂，就……就觉得没用。”
“它们不是没用，是需要懂的人。”李照接过镊子，重新跪回展盒前，“就像你刚学拼音时觉得汉字难，但学会了就能读故事。这些古籍里藏着的，是比故事更珍贵的东西——是李清照怎么写字，怎么喝茶，怎么在月光下想念一个人；是宋代人怎么打招呼，怎么过节日，怎么把日子过得像诗一样。”
赵鹏蹲在她旁边，第一次认真打量那页残页：“这上面的字，真的是八百年前的人写的？”
“嗯。”李照点头，镊子尖挑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纸纤维，“你看这纤维的走向，是手工造纸的痕迹，机器造不出来的。”
那天下午，储藏室里多了个忙碌的身影。赵鹏学着李照的样子，戴起白手套，跪在地上整理那些受潮的方志。他学得很慢，好几次差点撕坏纸页，却没再抱怨一句，只是在李照指出错误时，红着脸说“我再试试”。
国哥偷偷给社团群发消息：“小赵转性了，正跟照姐学认古籍纸张呢，学得可认真了。”很快，周婷和张野也跑了过来，有人带来新配的修复浆糊，有人搬来台灯照亮角落的古籍，连最调皮的林小夏都踮着脚进来，放下一碟刚洗好的草莓，没敢出声打扰。
夕阳透过气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被唤醒的时光碎片。李照的指尖终于将最后一丝虫蛀的缺口补好，她首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脖颈，突然发现赵鹏正对着那本《艺文类聚》出神。
“看什么呢？”
“这页上的字，”赵鹏指着一行小字，“是不是写着‘临安城坊市图’？”
李照的心猛地一跳，凑过去细看——那行被霉斑掩盖的小字，果然是“淳祐九年临安城坊市图”！她赶紧让周婷拿来高清相机，对着那行字连拍了十几张：“这是……这是我们一首在找的宋代临安城地图！”
赵鹏被她的激动吓了一跳：“这很重要吗？”
“太重要了！”李照的声音发颤，她想起那枚刻着“照”字的铜镜，想起古籍夹层里的路线图，“这上面标注的街巷，说不定能和我们找到的线索对上！”
就在这时，赵鹏突然指着地图角落的一个符号：“这个标记，像不像照姐你那个铜镜背面的花纹？”
李照低头看去，心脏瞬间像被重锤击中——地图右下角的标记，是个缩小的缠枝莲纹，中央同样刻着个“照”字，只是笔画更潦草，像是匆忙间刻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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