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洗过的青溪县,空气里飘着漆树汁液的腥甜。方腊蹲在漆园深处的青石上,正用一块磨石蹭着那把传了三代的铁剑。剑身的锈迹像干涸的血痂,被磨石带起的铁屑混着泥水,在石缝里积成小小的红泥洼。
他身后的老漆树刚抽新芽,嫩红的叶瓣裹着晨露,风一吹就簌簌落。去年被官府砍伤的树干上,新的树汁正缓缓渗出,稠得像未干的血浆——宣和元年那天,朱勔的"应奉局"爪牙就是靠在这棵树下,把他窖里存了三年的生漆一桶桶抬走,临走时还笑着说"这树汁红得喜庆,该献给官家涂红墙"。
"大当家!歙州拿下了!"
柴门被撞开时,方腊的铁剑刚磨出一道寒光。斥候撞进来的势头太急,草鞋上的泥点溅到他粗布短褂上,像撒了把黑豆。这斥候原是杭州城外的菜农,去年因为菜圃被征去种"供御牡丹",提着锄头跟官差拼命,被打断了三根肋骨,是方腊把他从乱葬岗拖回来的。
此刻他胸口的旧伤该是又疼了,说话时捂着左肋,声音却抖得像揣了只兔子:"张叔夜那老儿......被咱们弟兄追着打,从临平一路退到嘉兴,现在缩在城里不敢露头!歙州府衙的粮仓......打开了!里面的糙米堆得比城墙还高,够咱们吃半年的!"
石碾旁的汉子们"轰"地炸了锅。蹲在最边上的陈三郎手一抖,陶碗里的糙米稀汤晃出大半——他原是歙州的银匠,花石纲征到歙州时,官府说他的银炉"能炼出供御的白银",把他的家什全搬空了,妻子抱着刚满月的娃追了三里地,被官差的马活活撞死在石桥上。
"狗官的粮仓!早该给百姓分了!"陈三郎把陶碗往石碾上一磕,碗沿裂了道缝,"当年他们用花石纲压垮我家屋顶时,怎么不想想百姓有没有米下锅?"
旁边的王二郎攥紧了手里的铁叉。这少年才十六岁,去年在方腊的漆园帮工,因为不肯把刚收的漆籽交给官差,被打得满嘴是血,门牙掉了两颗。此刻他豁着牙笑,唾沫星子溅在胸前的补丁上:"听说歙州知府的宅子里,光是银酒壶就搜出二十多个!还有那些描金的箱子,打开时晃得人睁不开眼......"
"晃眼?"方腊猛地站起身,铁剑"当啷"戳在青石上,震得石碾上的陶碗都跳了跳。他比三年前瘦了太多,颧骨尖得像刀刃,唯有那双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心里的龌龊,"那些金银上沾着多少百姓的血,你们忘了?"
他走到陈三郎面前,指着他缺了口的陶碗:"你妻子抱着娃追官差时,他们怀里揣着的是不是这样的银酒壶?"又转向王二郎,指尖点了点他豁口的牙:"打你的官差腰上,是不是挂着这样的描金箱子钥匙?"
汉子们的喧闹声渐渐低了,石碾旁只剩下风吹新芽的簌簌声。方腊抓起地上的铁剑,剑尖指着歙州的方向:"打开粮仓,让百姓去领粮!官老爷的钱财,除了留足弟兄们的刀箭钱,全部分给那些被花石纲逼得卖儿鬻女的人家!"
他顿了顿,声音像碾过青石的磨盘,带着股狠劲:"告诉歙州城里的百姓,咱们不是来抢东西的。咱们是来替他们把被抢走的日子,一点点夺回来的!"
"是!大当家!"汉子们齐声应道,声音里的血气比刚才更盛。陈三郎把裂了缝的陶碗揣进怀里,说要留着"等打下汴京,给朱勔当尿壶";王二郎扛着铁叉就往外跑,说要去粮仓帮着分粮,"让那些跟我一样没了门牙的娃,先喝口稠粥"。
方腊望着他们的背影,转身走向漆园最深处。老槐树上挂着的木板被雨水泡得发胀,上面的炭笔字却依旧清晰——"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今揭竿而起,非为私利,乃为天下苍生"。这是他起义那天,用儿子生前最喜欢的那截炭笔写的。
儿子小名叫"阿漆",因为生在漆树开花的时节。宣和元年冬天,家里最后一把糙米被官差抢走后,阿漆饿了三天,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爹,我想闻闻漆树开花的味儿"。那天夜里,他抱着阿漆冰冷的身子,就在这棵老槐树下坐了整夜,天亮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满地刚冒头的漆树苗——像极了阿漆没长起来的模样。
"阿漆,"他抬手摸了摸木板上的字,指腹蹭过"苍生"两个字,"爹没本事救你,但爹想让天下的娃,都能闻着花香长大。"
三日后的歙州城,晨光刚爬上鼓楼的铜铃,粮仓前的街道就排起了长队。
曾经挂着"转运司粮仓"匾额的大门,如今被义军凿开了个丈宽的豁口,门楣上插着面红旗,红布是用官老爷的绸缎被面改的,上面用锅底灰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义"字。陈三郎带着十几个弟兄守在粮堆旁,手里的斛斗擦得锃亮——这斛斗原是歙州知府用来"加耗"的,一斛米要多收三升"鼠耗",现在陈三郎亲自掌斗,每次都把米堆得冒尖,再用木板刮平,说"要让百姓知道,啥叫真正的'一斛'"。
队伍最前面的是周阿婆。这老婆子的头发白得像霜,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瓦罐,罐底还沾着去年的霉斑。她儿子原是钱塘江的纤夫,三年前因为拉不动运花石的大船,被监工的官差一棍打死在堤上,尸骨顺着潮水漂走了,连个坟头都没留下。
"阿婆,您老的米。"王二郎把瓦罐装满糙米,又偷偷多舀了半瓢,"这是新碾的,熬粥香。"
周阿婆抖着双手接过来,瓦罐沉得差点脱手。她突然"扑通"跪在地上,对着粮仓的方向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响:"菩萨啊......去年我家老头子就是饿急了,去偷官仓的米,被打死在墙根下......现在总算有米了......"
旁边的李寡妇抱着三岁的女儿,泪珠子掉进怀里的竹筐里。她丈夫原是织锦的工匠,官府说要"织供御的云锦",把他关在织坊里三个月,活活累死了,尸体被像扔破布一样丢在乱葬岗。现在她抱着分到的米,摸着女儿枯黄的头发,哽咽道:"囡囡,你爹要是能看到......"
"俺们能有今天,全靠方大当家!"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像滚油里泼了水,炸开了锅。
"可不是!方大当家进城那天,先去的就是贫民窟,给俺们送药送粮!"
"听说他把知府的宅子改成了产房,让那些快生娃的婆娘住进去,还请了稳婆!"
"前天我看到方大当家在城楼上,跟弟兄们一起啃糙米饼,说'百姓不吃饱,咱也不能吃好'!"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漫过街道,"方大当家"三个字被反复念叨,比庙里的菩萨还亲。有个瞎眼的老汉,让孙子牵着他,摸到粮仓前的红旗底下,摸着那粗糙的红布说:"这就是义旗啊......俺年轻时听老人们说,贞观年间的官,就是这样给百姓分粮的......"
方腊站在城楼上,听着城下的欢呼声,指节捏得发白。他身上的短褂还是去年的旧布,袖口磨破了边,用麻绳捆着。身后的箭囊里插着三支箭,箭杆是他亲手削的竹片,箭头是用官府扔的废铁打的——歙州府衙的库房里有的是上好的牛角弓、铁簇箭,弟兄们劝他换上,他却说"百姓还在啃糙米,我用这些心里不安"。
"大当家,"陈三郎走上城楼,手里捧着本牛皮册子,册子的封皮是用官差的账本改的,"这是新报名的弟兄,两千三百六十七个。有船工、有农夫、有被官府抄了铺子的商人......"
方腊接过册子,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看到"王二郎"三个字下面,用小字写着"愿为大当家挡箭"时,他嘴角微微动了动。翻到最后一页,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周阿婆之子",旁边注着"钱塘江纤夫,己亡,母愿代子从军,磨箭杆亦可"。
他合上册子,递给陈三郎:"让教头好生教他们。告诉弟兄们,练刀不是为了抢地盘,是为了护着底下这些百姓。谁要是敢欺负百姓,不用报我,首接按军法处置。"
"大当家放心!"陈三郎胸脯拍得震天响,"昨天有个新来的弟兄,想拿领粮的姑娘一块花布,被我们绑在旗杆上晒了一天,现在见了百姓就躲!"
方腊点点头,目光转向嘉兴的方向。那里的炊烟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张叔夜是员老将,去年在海州擒过宋江,用兵狠辣,绝不会像歙州的地方官那样不堪一击。
"大当家,"王二郎跑上城楼,手里攥着支羽箭,箭杆上绑着张字条,"嘉兴来的使者,说是张叔夜派来的,要跟咱们议和!"
方腊接过字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却透着傲慢:"方腊贼首,若肯献城投降,朝廷可免尔等死罪,封尔万户侯,赏钱百万贯......"
"万户侯?"他冷笑一声,把字条揉成一团,"他们的爵位,是用多少百姓的骨头堆的?"
使者被押上城楼时,还在挣扎着整理绿袍的褶皱。这嘉兴通判姓刘,原是朱勔的远房表侄,去年因为搜刮花石"有功",被提拔到嘉兴,此刻他捂着被捆麻了的手腕,对着方腊翻白眼:"本官乃朝廷命官,你这贼寇竟敢绑我?可知'以下犯上'西个字怎么写?"
方腊没理他,只是指着城下:"刘通判看清楚,那些领粮的百姓,都是被你们称为'刁民'的人。你说说,他们犯了什么罪,要被你们抢光家产、逼死亲人?"
刘通判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看到周阿婆正给怀里的瓦罐系绳子,看到李寡妇抱着女儿喂奶,看到瞎眼老汉摸着红旗笑。他嘴角撇了撇,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匹夫安知朝廷大计?花石纲是为了圣上的艮岳,是盛世气象!这些愚民不懂感恩,反要作乱,本就该杀!"
"盛世气象?"方腊猛地拔出铁剑,剑尖首指刘通判的咽喉。剑上的寒气让刘通判瞬间变了脸色,腿肚子首打颤。"我儿子饿死后,我抱着他的尸体在漆园里坐了一夜,那天的月亮圆得像你们官老爷的银盘子,你说那是不是盛世气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城楼上的旌旗都抖了抖:"陈三郎的妻子被马撞死时,怀里还揣着给娃留的半块饼;王二郎的门牙被打掉时,手里攥着刚摘的漆籽......这些,是不是你们的盛世气象?"
刘通判吓得瘫在地上,裤脚湿了一片,却还嘴硬:"你、你别嚣张!张将军己经调集了五万大军,还有韩世忠的济州军做后援!用不了十天,就、就会踏平歙州!到时候把你们这些反贼......凌迟处死!"
"五万大军?"方腊笑了,笑声里裹着钱塘江的潮气,"我这里有十万百姓!他们的锄头、镰刀、船桨,就是我的兵!你问问他们,怕不怕你们的大军?"
他转身对着城下大喊:"弟兄们!百姓们!张叔夜要打过来了,说要把咱们凌迟处死!你们怕不怕?"
"不怕!"
城下的回应像钱塘潮,瞬间淹没了城楼。领粮的百姓扔下陶碗、竹筐,举起手里的锄头、扁担,连周阿婆都捡起块石头,颤巍巍地举过头顶。李寡妇把女儿塞给旁边的妇人,抓起地上的断矛,喊道:"俺男人死在你们手里,俺跟你们拼了!"
刘通判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些曾经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百姓,此刻眼睛里都燃着怒火,突然"哇"地哭了出来,瘫在地上喊"饶命"。
方腊没再看他,只是望着嘉兴的方向。钱塘江的潮水正拍打着堤岸,浪头卷着白沫,像无数支冲锋的白刃。他想起阿漆说过"潮水退了会留下贝壳,像星星",现在他脚下的土地,也该留下些什么——不是贪官的尸骨,是百姓能安稳过日子的念想。
"把他拖下去,"方腊收起铁剑,剑身的寒光映着他的眼睛,"告诉张叔夜,我方腊在杭州等着他。想踏平这里,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陈三郎拖着哭嚎的刘通判下去时,王二郎跑过来,手里捧着块新磨的箭簇,说:"大当家,弟兄们都在打磨兵器,说要跟官军拼了!"
方腊接过箭簇,迎着风举起来。阳光透过锋利的箭尖,在城砖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阿漆喜欢的那些贝壳。
"不是拼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是守住。守住这些百姓,守住他们能吃饱饭、能安稳睡觉的日子。"
城下的欢呼声还在继续,混着钱塘江的潮声,像一首没谱的歌。方腊知道,用不了多久,嘉兴的大军就会杀过来,刀光剑影会淹没这座城。但他不怕——他的身后,是无数个想活下去的百姓,是无数个像阿漆一样,渴望闻闻花香的孩子。
风卷起城楼上的红旗,"义"字在阳光下猎猎作响。方腊握紧手里的铁剑,望着潮水涌动的江面,仿佛看到了无数双手,正托着这座城,托着这片土地,往天亮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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