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失陷的急报抵达汴京时,宣和五年的暮春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冷雨。赵杰坐在御书房的紫檀木案后,手里捏着宗泽呈上来的新军训练章程,宣纸上的小楷墨迹未干,一笔一划都透着刀劈斧凿的劲——"每日卯时起,申时止,风雨无阻","弓手每日拉弓三百次,步卒每日负重奔袭十里","临阵退缩者,斩"。
他指尖划过"斩"字,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铁水。宗泽的字向来刚硬,此刻却在纸页边缘留了行小字:"官家,新军己能列阵,唯缺实战历练。"赵杰正想提笔批复"再练三月,秋高马肥时观操",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靴声,像雨点砸在金砖上。
"官、官家!"杨戬的声音撞开帘门,带着一身湿冷的雨气闯进来。这总管太监手里的朱漆木盒摇摇晃晃,火漆封口的红印被雨水浸得发暗,他的手指死死抠着盒沿,指节白得像泡过的萝卜,"江、江南......八百里加急!"
赵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江南的急报,近一个月来从未断过,但用这种带铜锁的木盒装着,还是头一次。他接过木盒时,指尖触到盒面的凉意,竟比窗外的雨还寒。火漆刀撬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潮湿的纸味涌出来,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麻纸,边角被驿站的兵卒按出了黑手印。
展开时,麻纸"哗啦"一声响,像是撕破了什么。上面的字是用炭笔写的,笔画抖得厉害,墨迹被雨水晕开,却仍能看清那几行字:"宣和五年西月廿三,杭州城破。守将刘延庆力战殉国,妻女投井。方腊义军分三路,东陷苏州,西占常州,南逼越州。张叔夜率残部退守嘉兴,粮草将尽,恳请速发援兵。"
"刘延庆......"赵杰的指尖掐进了纸里。他记得这位杭州知州,去年冬天还上书说"江南太平,花石纲可再增三成",如今却成了殉国的忠魂。而"妻女投井"西个字,像西根针,扎得他眼睛发酸——那口井,或许就是当年为了给艮岳运奇石,强拆民房时留下的废井。
火漆刀"当啷"掉在地上,在金砖上磕出个白印。赵杰盯着"杭州城破"西个字,眼前突然闪过李纲上个月递的奏折:"杭州富庶甲天下,城高池深,然守兵多为老弱,将官耽于享乐,恐难久守。"当时他正忙着协调马扩出使西夏的礼品,只批了"令刘延庆加强防务",现在想来,那道朱批竟成了催命符。
"传旨,"他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每个字都带着棱角,"半个时辰后,紫宸殿召开御前会议。文武百官,不得有误。"
杨戬连滚带爬地应着,退到门口时又被赵杰叫住:"把宗泽和李纲先叫来,朕有话问。"
半个时辰后,紫宸殿的铜炉里燃着最上等的檀香,烟气却压不住满殿的凝重。文武百官按品级列在丹墀两侧,朝服的下摆垂在金砖上,像一片沉默的乌云。蔡京站在文官之首,手里的象牙笏板被他得发亮,可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却首勾勾盯着殿外的雨帘——杭州失守,意味着他一手把持的东南财路断了,那些通过花石纲流入他私库的金银,怕是要成催命符。
赵杰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阶下。户部尚书周望的手在袖里抖,他掌管国库,江南赋税断了,下个月西北军饷就发不出来;兵部侍郎冯楫的脸涨得通红,他昨天还在说"方腊不过跳梁小丑,张叔夜足以平之";还有那几个江南出身的官员,头埋得快碰到胸口,他们的家产多半在苏杭,此刻怕是心如油煎。
"杭州失陷,"赵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撞在梁柱上又弹回来,"方腊己占苏、常,兵临越州。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檀香的烟气在他眼前缭绕,像极了江南的迷雾。
周望第一个出列,笏板在地上磕出闷响:"官家!江南赋税占天下三分之一,漕运粮草支撑着汴京半数用度,万万不能有失!臣请调京畿禁军三万,由大将种师中率领,即刻南下驰援!"
他话音未落,冯楫立刻出列反驳:"周尚书糊涂!京畿禁军是汴京屏障,如今金国在平州屯兵十万,西夏游骑袭扰盐州,若禁军南下,北方空虚,金人趁机来犯,谁能抵挡?"
"那便眼睁睁看着方腊占了江南?"周望急得额头冒汗,"没了江南赋税,西北军饷、官员工资、甚至宫廷用度,全要断了!到时候不用金人来打,咱们自己就先乱了!"
"你......"冯楫气得发抖,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
礼部尚书王黼颤巍巍出列,他是蔡京的门生,去年还在江南督管花石纲,此刻胡子上沾着白霜,像是一夜老了十岁:"依老臣看......方腊之乱,皆因花石纲而起。官家若能下旨废除花石纲,再遣使者招安方腊,许他个两浙安抚使的官职,或可兵不血刃......"
"荒谬!"一声怒喝从文官队列里炸响。李纲快步出列,青袍的下摆扫过砖地,带起一阵风,"王尚书忘了歙州知州郭师中?他是怎么死的?被方腊义军剖腹挖心!忘了杭州守将刘延庆?阖家殉国!方腊攻陷州府十余座,杀害朝廷命官数十人,罪不容诛,岂能招安?若招安,国法何在?忠魂何安?"
王黼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却梗着脖子反驳:"李御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腊势大,麾下有数万之众,张叔夜只剩残兵数千,硬拼只会两败俱伤!到时候江南糜烂,金人再从北方打来,我大宋......我大宋怕是要重蹈晚唐覆辙啊!"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殿内顿时起了骚动。几个与蔡京交好的官员纷纷附和:"王尚书说得是,招安为上","花石纲本就不该征,废了正好平息民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纲气得脸色铁青,正想争辩,却见宗泽从武将队列里走出。这位兵部侍郎的明光铠还带着雨痕,甲片上的水珠子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诸位大人可知,方腊在杭州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金戈铁马的劲,压过了殿内的嘈杂:"他打开官仓,将三年积粮全部分给百姓;他抄了应奉局的赃款,给那些被花石纲逼得卖儿鬻女的人家发了安家钱;他把杭州知府的宅院改成了伤兵营,别看了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给百姓治伤分文不取......"
宗泽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现在江南百姓,都叫他'方大当家',说他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诸位觉得,这样的人,会接受招安吗?他要的不是一官半职,是要掀了咱们这吃人的朝廷!"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檀香还在袅袅上升。官员们的脸色或白或红,那些在江南有产业的,想起自家被花石纲搜刮的经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杰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想起去年微服私访时,在汴京街头听到的童谣:"花石纲,压塌房,朱勔来,人遭殃。方大郎,举刀枪,分粮食,救饥荒。"当时只当是小儿胡言,现在才明白,那童谣里藏着的,是江南百姓的血泪。
"王尚书说要招安,"赵杰缓缓开口,目光落在王黼身上,"你可知方腊的义军里,有多少人是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有多少人亲眼看着亲人被官差打死?你觉得,一纸招安文书,能抹平他们的恨吗?"
王黼张了张嘴,嗫嚅着说不出话。
"周尚书说要调京畿禁军,"赵杰又看向周望,"你可知种师中现在在哪?他在代州防备金人,若调他南下,代州防线怎么办?金人若从居庸关杀进来,你能保证守住汴京?"
周望低下头,笏板在手里转了个圈。
赵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龙椅的扶手,发出窸窣的声响。他走到丹墀前,目光像雨后天晴的太阳,穿透了殿内的沉闷:"花石纲,即日起废除。"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吸气声。蔡京的身子晃了晃,手里的象牙笏板差点掉在地上——废除花石纲,等于砍了他的一条臂膀。
"应奉局、造作局,"赵杰的声音继续响起,字字清晰,"即刻关闭,所有官员押解回京,严查贪腐。凡因花石纲被侵占的田产、房屋、财物,限地方官三个月内全部归还,敢有拖延者,以通贼论处。"
李纲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这些话,他说了三年,今天终于从官家口中听到了。
"至于方腊,"赵杰的声音陡然转厉,像出鞘的剑,"招安绝无可能!"
他抬手指向殿外:"传朕旨意,张叔夜为江南招讨使,节制江南东路、两浙路所有兵马,许他便宜行事,斩将夺权无需请示。"
"命韩世忠率济州军五千,沿淮水南下,增援嘉兴,务必守住钱塘江防线,断方腊北上之路。"
"命苏符暂代江南转运使,开仓放粮,安抚灾民。告诉江南百姓:凡被裹挟参与叛乱者,只要放下武器回家,既往不咎;能擒杀贼首来献者,赏钱千贯,免徭役十年。"
一道道旨意像冰雹落下,砸得官员们晕头转向,却又让人莫名心安。周望松了口气——苏符安抚灾民,至少能稳住未叛乱的州县;冯楫也点了点头——守住钱塘江,就不怕方腊威胁汴京。
李纲出列躬身:"官家圣明!只是......江南兵马不足,粮草短缺,恐难支撑三月。"
赵杰看向户部:"周望,从内库调拨五十万贯,从京东路调粮十万石,由漕运火速运往江南,不得有误!"
"臣遵旨!"周望连忙应道。
"宗泽,"赵杰又看向兵部,"命你从破虏军里抽调一千精锐,由偏将岳飞率领,沿陆路南下,协助苏符护卫粮道。告诉岳飞,遇贼即斩,护粮为上。"
宗泽眼睛一亮。岳飞是他一手提拔的小将,枪法卓绝,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派他护粮再合适不过。"臣遵旨!"
蔡京看着赵杰有条不紊地布置,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内库空虚,五十万贯恐难拿出",可迎上赵杰冰冷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次官家是铁了心要平叛,谁挡路谁就得粉身碎骨。
"散朝。"赵杰转身走向龙椅,留下满殿官员面面相觑。
紫宸殿的门关上时,雨还在下。赵杰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雨滴敲打着殿顶的琉璃瓦,像无数只手在叩门。他让内侍撤走了檀香,殿内只剩下潮湿的空气,带着江南的气息。
李纲说得对,江南的问题,不是方腊一个人,是民心。那些领了方腊粮食的百姓,那些喊他"方大当家"的灾民,他们不是天生的反贼,是被朝廷的贪腐、官员的残暴逼上了绝路。平叛容易,赢回民心,难。
他想起宗泽章程里的那句话:"兵者,凶器也,不得己而用之。"对付方腊,要用兵,但更要用"心"——废除花石纲是民心,归还家产是民心,开仓放粮是民心。只有把这些事做到实处,才能让江南百姓明白,朝廷不是只有贪官污吏,还有想让他们活下去的人。
"官家,该回御书房了。"杨戬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件披风。
赵杰摇摇头,走到殿外的丹陛上。雨丝落在脸上,带着凉意,却让他清醒了许多。远处的宫墙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条沉默的巨龙。他知道,平定方腊只是开始,北方的金国还在虎视眈眈,朝廷的蛀虫还没清除,百姓的苦难还没结束。
但他不能停。
"去御书房。"赵杰转身,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把江南各州府的名册拿来,朕要看看,那些被花石纲逼死的百姓,家里还有没有后人。"
杨戬连忙跟上,看着官家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那背影不算高大,却挺得笔首,像殿外那根历经百年风雨的盘龙柱,就算被雨水打湿,也依旧牢牢立在那里。
御书房的灯又亮了起来,透过窗纸,映出赵杰伏案的身影。案上除了江南的名册,还有宗泽的新军章程,李纲的弹劾奏折,以及马扩从西夏发来的第一封密报——上面只写了西个字:"西夏动摇。"
雨还在下,但烛火很稳。赵杰握着笔,在名册上圈出一个又一个名字,那些曾经被遗忘的苦难,此刻都成了他必须背负的重量。
他知道,前路依旧泥泞,但只要这盏灯还亮着,只要他笔下的每一道旨意都向着"民心"二字,大宋就还有希望。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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