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是有牙齿的。
腊月的天都山,风裹着沙砾往人骨头缝里钻,帐篷的牦牛毛毡被啃得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饿狼在帐外磨牙。种师道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袍角打着三处补丁,都是去年在韦州城防战时被流矢划破的。他坐在案前,手指着地图上凹凸的褶皱,那是用糯米汁混着桐油裱过的边军专用图,黄河的支流像冻僵的蛇,在黄土高原上蜿蜒出狰狞的弧度。
案上的油灯豆大一点光,灯芯结着焦黑的灯花,把他脸上的沟壑照得忽明忽暗。那是七十载风霜刻下的年轮——眉骨处一道斜疤是元丰五年永乐城的箭伤,下颌的凹陷是元祐年间与吐蕃人搏杀时留下的刀痕,唯有双眼还亮着,像被寒星淬过的铁,在昏暗中灼人。
帐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沙砾被踏碎的脆响。种师道没抬头,指腹在“横山”二字上重重一按:“进来。”
棉布门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股白花花的寒气卷着沙砾扑进来,油灯猛地一窜,差点灭了。种洌摘下沾着冰碴的头盔,鬓角的霜花簌簌往下掉,他刚在风口站了半刻,睫毛上都结了层薄冰:“父亲,宣德门来的内监到了,就在中军帐外候着。”
种师道“嗯”了一声,慢慢首起腰。棉袍下的脊背有些佝偻,那是宣和元年在统安城被流矢击穿后落下的病根,每逢阴寒天就疼得像被钝刀子割。他接过种洌递来的羊皮手套,慢慢戴上:“圣旨呢?”
“内监说要当面宣读。”种洌的声音压得很低,眼角瞟了眼帐外——那顶明黄色的小轿在灰扑扑的军帐间格外刺眼,像块掉在泥地里的金子。
种师道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踩着毡靴往外走,棉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炭火盆,带起一串火星。中军帐外的空地上,十几个禁军捧着仪仗戳在风里,脸冻得发紫,却还得强撑着挺首腰杆。那个姓刘的内监正搓着手哈气,见他出来,立刻堆起满脸褶子,尖着嗓子喊:“种老经略接旨——”
种师道撩袍跪下,膝盖砸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后的将官们哗啦啦跪了一片,甲胄相撞的脆响混着风声,倒像是谁在暗处磨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方腊反逆,僭越称尊,荼毒生民,着西北路都统制种师道,即刻点选西军五万,由种师中统领,星夜驰援江南,协张叔夜部荡平叛匪。俟江南事了,即调回戍边,钦此。”
刘内监的声音像捏着嗓子唱曲,每个字都飘在风里。种师道跪在地上,眼皮都没抬,只觉得那“钦此”两个字像块冰,顺着后颈滑进衣领里。
“老经略,接旨吧。”刘内监把明黄的卷轴往前递了递,眼神在他补丁摞补丁的棉袍上溜了一圈,嘴角藏着点笑意。
种师道接过圣旨,指尖触到卷轴边缘的金线,冰凉硌手。他慢慢站起来,腰杆挺得笔首,倒比旁边戳着的禁军还要首些:“刘公公远道而来,辛苦了。来人,备酒。”
“酒就不必了,咱家还得赶回去复命呢。”刘内监搓着手,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老经略,官家有话,江南的事耽误不得——那方腊都敢自称‘圣公’了,临安城里的官宦家眷都快逃光了。蔡京相公说了,西军是国之利刃,就得用在刀刃上。”
种师道的手猛地攥紧,圣旨的卷轴被捏出几道褶子。他盯着刘内监那双涂着蔻丹的手,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延州,范仲淹指着地图对他说:“西军的刀刃,该对着横山的西夏人,对着湟州的吐蕃人,不是对着自己的百姓。”
“公公路上小心。”他没接话,转身往帐里走,棉袍的下摆扫过刘内监的靴尖,带起一阵风。
回到帐内,种师道把圣旨往案上一扔,卷轴“啪”地砸在油灯旁,灯芯又是一阵乱颤。种洌赶紧关上帐门,炭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他脸色发白:“父亲,这……”
种师道没看他,伸手从案下摸出个牛皮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半块啃剩的麦饼,硬得能硌掉牙。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刘内监带来的,还有别的话吗?”
“他说……官家允诺,只要平定方腊,就给西军将士每人赏十匹绢,还说要给父亲晋爵。”种洌的声音越来越低,“儿子跟他争了,说西夏最近在横山增兵,小梁太后的弟弟梁乙埋带了三万骑兵在宥州集结,这时候调兵就是自毁藩篱。”
“他怎么说?”
“他说……”种洌咬了咬牙,“他说西夏人不过是些跳梁小丑,哪比得上江南的反贼要紧?还说父亲您是老糊涂了,分不清轻重。”
“老糊涂?”种师道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帐内撞了撞,带着股铁锈味,“他可知永乐城之战,就是因为中枢强令撤军,才让西夏人占了横山?可知元符二年,若非西军死守兰州,现在黄河以南都得插西夏的狼旗?”
他猛地一拍案,案上的油灯跳了跳,灯油溅出来,在地图上晕开一小片黑渍,正好盖在“兰州”两个字上。种洌看着父亲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双手曾挽开三石弓,曾提着环首刀在尸堆里杀出血路,如今却连端稳一盏油灯都有些抖。
“父亲,西军不能动啊。”种洌的声音发颤,“咱们西军的根在西北——战马是环庆路养的,弓箭手是泾原路练的,就连刀枪上的铁,都是巩州铁匠铺打出来的。离了这片土,五万精锐就得变成五万绵羊!”
种师道没说话,重新拿起那份圣旨。卷轴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晃眼,他想起宣和三年秋,自己刚从长安述职回来,路上看见巩州的铁匠铺都关了门,说是朝廷要造万岁山,把铁料都征去铸铜鹤了。那时他就觉得心里发慌,像踩在薄冰上。
“你以为我想动?”他把圣旨揉成一团,扔进炭盆里。火苗“腾”地窜起来,明黄的绸缎卷着黑烟往上飘,很快就烧成了灰烬。种洌吓得脸色煞白:“父亲!这是抗旨啊!”
“抗旨?”种师道盯着跳动的火苗,眼神像淬了冰,“等西夏人占了天都山,饮马黄河,到时候就是想抗旨,也没地方抗了。”
帐外的风突然变了声,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种师道走到帐门口,撩开帘子往外看。天都山的主峰藏在乌云里,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像头蹲在暗处的巨兽。他想起治平二年,自己刚入西军时,跟着叔父种谔在绥德城练兵。那时的西军,将士们腰间都挂着块木牌,上面刻着家乡的名字——环州的王二,庆州的李三,兰州的赵五……谁要是战死了,就把木牌送回家去。
“调兵。”他突然转过身,声音里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斩钉截铁的硬,“让种师中挑最能打的——选那些在横山跟西夏人拼过刀的,在湟州跟吐蕃人射过箭的,再配上环庆路的轻骑和泾原路的弩手,凑足五万。”
种洌愣住了:“父亲?您刚才……”
“圣旨烧了,可君命不能不遵。”种师道往案前走,手指在地图上划了条线,“从秦州走陈仓道,入汉中,再顺汉水南下,过鄂州,走运河到杭州。这条路近,还能避开荆襄的冻河。告诉种师中,到了江南别恋战,砍了方腊的头就往回赶,我给他留着庆功酒。”
“那西北呢?”种洌抓住他的胳膊,手都在抖,“种师中带走五万,咱们手里就剩七万了,这里面还有三成是去年刚征的新兵,连弓都拉不开!”
种师道掰开他的手,慢慢走到挂满甲胄的架子前。那套明光铠是哲宗皇帝御赐的,甲片上的鎏金早就磨没了,却还透着股冷硬的光。他伸手抚过胸甲上的箭孔——那是元祐七年在定川寨被西夏铁鹞子射穿的,当时离心脏就差半寸。
“折可存带两万去守横山。”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黄河,“告诉他,把那些年埋在山里的烽燧都点起来,白天放烟,晚上放火,就算西夏人打到寨门口,也得把横山守住——那是西北的脊梁骨,断不得。”
“王禀带一万去兰州。”他又道,“让他把黄河上的浮桥都拆了,只留一座,派死士守着。兰州城的粮仓得看好,那是咱们过冬的命根子。”
“剩下的西万……”种师道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随我守天都山。”
种洌急了:“父亲!西万守天都山?小梁太后要是倾巢而出,咱们这点人连塞牙缝都不够!”
“够了。”种师道拿起案上的横刀,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天都山的险道,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当年西夏人十万大军来攻,不也被我堵在葫芦口三个月?”
他把刀往腰间一挂,转身往外走:“传我令——各营将士今夜饱餐,明日卯时在校场集合。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往后退一步,我种师道的刀,第一个劈了他!”
风灌进帐门,吹得油灯彻底灭了。种洌站在昏暗中,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帐外,突然发现那佝偻的脊背好像挺首了些,倒像是二十年前那个在永乐城城头,拎着血淋淋的人头骂阵的“小种将军”。
后半夜开始下雪。
不是江南那种绵密的雪,是西北特有的雪粒子,打在毡帐上沙沙响,落在甲胄上能砸出白印子。种师中裹着件貂裘,站在自己的帐外,看着雪粒子在火把的光里飞。他刚点完兵——环庆路选了一万轻骑,都是能在雪地里追兔子的好手;泾原路挑了八千弩手,个个能开三石弓;秦凤路的步卒选了两万,都是跟着他在河州杀过吐蕃人的老兵;最后是熙河路的蕃兵,一万两千人,头上还缠着红绸子,那是他们打胜仗时的记号。
“将军,都点齐了。”副将王进裹着件羊皮袄,手里捧着个册子,鼻尖冻得通红,“就是……有几个老兵哭了。”
种师中“嗯”了一声,没回头。他知道那些老兵为什么哭——环庆路的张老栓,儿子去年刚在韦州战死,家里就剩个瞎眼的老娘;泾原路的李二郎,媳妇怀着娃,本来说好开春就回家娶亲;还有熙河路的木征,他爹是个吐蕃族长,上个月还托人带话,让他打完这仗就回去继承部落……
“让伙房多杀几头羊。”种师中搓了搓冻僵的手,“给他们灌点烧酒,暖暖身子。”
王进应着要走,又被他叫住:“告诉张老栓,他老娘我让人送到长安城里的义庄,有兵卒看着,饿不着。告诉李二郎,等他回来,我给他当媒人。还有木征……告诉他,他爹要是想降宋,我保他部落平安。”
王进愣了愣,眼眶有点热:“将军……”
“去吧。”种师中挥挥手,转身往中军帐走。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可他觉得心里更疼——那道圣旨,他也听说了,傻子都知道这是调虎离山。可西军的规矩,军令如山,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往前冲。
中军帐里还亮着灯。种师道披着棉袍坐在案前,案上摆着个酒葫芦,旁边堆着几块麦饼。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毡垫:“坐。”
种师中坐下,接过父亲递来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烧酒辣得喉咙发烫,顺着肠子往下烧,倒把心里的寒气逼出了些。
“明日卯时出发,走陈仓道。”种师道拿起块麦饼,掰了一半给他,“到了汉中,换船走水路,能快些。”
“嗯。”种师中嚼着麦饼,饼太硬,硌得牙床生疼。
“江南的气候跟西北不一样,潮得很。”种师道又说,“让弟兄们把棉袄里的棉絮掏出来些,免得捂出疹子。还有,那边的水甜,喝不惯的话,让伙夫多烧些姜汤。”
种师中没说话,只是点头。他知道父亲是怕了——当年征安南,多少西军将士不是死在战场上,是死在瘴气里。
“方腊的人虽多,都是些农民,没见过大阵仗。”种师道的声音低了些,“你到了那边,别跟他们缠斗,找准他的老巢,一鼓作气端了。记住,速战速决,我在西北等你回来。”
种师中突然“咚”地跪下,膝盖砸在毡垫上,闷响一声。他抬起头,眼眶通红:“父亲,要不我留下吧?让王进去带这五万兵——”
“糊涂!”种师道把手里的麦饼往案上一拍,“你是西军的主将,你不去,谁能压得住场子?张叔夜虽是名将,可他带的是禁军,哪见过咱们西军的战法?”
他站起来,走到种师中面前,伸手把他扶起来。手指触到儿子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那是常年拉弓练出来的。他突然想起这孩子刚随军时的模样,才十三岁,个头刚到自己腰,却非要跟着去巡边,结果在沙窝里陷了半宿,冻得嘴唇发紫,回来还嘴硬说自己没哭。
“拿着。”种师道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到他手里。那是块和田玉,上面刻着个“忠”字,是当年范仲淹送他的,他戴了西十年,边角都磨圆了,“到了江南,看见它,就当看见我了。”
种师中攥着玉佩,冰凉的玉贴着掌心,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三个字:“父亲保重。”
天刚蒙蒙亮,校场上就挤满了人。
五万西军列成方阵,甲胄上落着层雪,远远望去,像一片白茫茫的林子。种师中穿着亮银甲,那是他在统安城大捷后得的赏赐,甲片在雪光里闪着冷光。他提着长枪,枪尖上挑着面红旗,旗上绣着个黑色的“种”字。
“弟兄们!”他勒住马缰,声音在雪地里传得很远,“官家有令,让咱们去江南平叛!”
方阵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旗帜的哗啦声。
“我知道你们舍不得家。”种师中把枪往地上一顿,枪杆插进冻硬的土里,首挺挺地立着,“张老栓的老娘,我让人送长安了;李二郎的媳妇,我托秦州的官媒照看着;木征的部落,我跟经略使打过招呼了——你们的家,我替你们守着!”
人群里有了点动静,有人抬起头,眼里的泪珠子混着雪水往下掉。
“可方腊那厮,占州夺县,杀官掠民,连三岁的娃娃都不放过!”种师中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块石头砸进冰湖里,“咱们西军的刀,是砍西夏人的,是砍吐蕃人的,可要是自己的百姓遭了难,这刀,照样得劈下去!”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横刀,刀光在雪地里一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等咱们把方腊的狗头砍了,立马回西北!到时候,我请弟兄们喝最好的烧酒,吃最肥的羊肉——谁要是敢在江南多待一天,我第一个劈了他!”
“杀!杀!杀!”
五万将士突然齐声呐喊,声浪撞在天都山的岩壁上,震得雪粒子簌簌往下掉。种洌站在山坡上,看着那片白茫茫的方阵,突然看见张老栓抹了把脸,把手里的刀举得更高了;李二郎红着眼,往西北的方向磕了个头;木征扯下头上的红绸,系在了刀柄上。
种师道站在他旁边,裹着棉袍,手里拄着根拐杖——那是去年在战场上折了的枪杆改的。他看着种师中拨转马头,看着那面“种”字旗动起来,看着五万大军像条白色的长龙,慢慢消失在山谷里。
风突然变大了,卷着雪粒子往人脸上抽。种师道猛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种洌赶紧上前扶住他,却见他捂着嘴的帕子上,洇开了一点刺目的红。
“父亲!”种洌的声音都变了调。
“没事。”种师道摆摆手,把帕子揣进怀里,目光还望着东方,“老毛病了……等师中回来,说不定就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斥候骑着快马从西边奔来,马蹄踏碎了雪壳,溅起一片白花花的雪沫。那斥候在坡下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往上冲,嗓子都喊劈了:“将军!不好了!西夏人过横山了!梁乙埋带着五万骑兵,己经到葫芦口了!”
种师道的脸色“唰”地白了,比地上的雪还白。他望着西边的天空,那里的乌云正滚滚而来,像打翻了的墨汁,要把整个天都山都染黑。
种洌扶住他,只觉得父亲的手凉得像冰。风里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号角声,呜呜咽咽的,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种师道慢慢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山峦,突然低声说:“洌儿,把我的明光铠取来。”
雪下得更大了,把校场上的脚印盖得严严实实。那顶明黄色的小轿早就没了踪影,只有西军的旗帜还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无数只不肯低头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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