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的冬夜,汴京的雪下得有些蹊跷。
不是往年那种洋洋洒洒的鹅毛雪,是碎米粒似的雪籽,打在枢密院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暗处不停地敲着小鼓。三更天了,枢密院正厅的灯火还亮着,烛火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雪地里投下一片晃动的光晕,像块被揉皱的黄绸子。
宗泽把棉袍的领子往上提了提,试图挡住从窗缝钻进来的寒风。他刚从真定府回来,马不停蹄赶了三天三夜,靴底的冰碴子化了又冻,结得像层铁壳。案上的地图摊得老大,幽云十六州的位置被朱笔圈了又圈,墨迹都晕开了,像一团化不开的血。
“相公,喝口热茶吧。”幕僚周望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沿结着层白汽,“刚让伙房烧的,加了姜。”
宗泽接过茶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瓷壁,才觉得冻僵的手指有了点知觉。茶水灌进喉咙,辣辣的暖意顺着嗓子眼往下淌,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气——真定府的边军都快成惊弓之鸟了,守将刘韐拉着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汝霖兄,完颜宗望的狼牙旗都插到云州城头了,十万铁骑啊,日夜操练,马蹄声能传到代州!”
他放下茶碗,朱笔在“云州”二字上重重一点。笔尖的朱砂像滴血,晕在泛黄的宣纸上。那是辽国的故地,去年还插着辽军的黑旗,今年就换成了金国的狼牙旗——那些女真骑兵,穿着黑铁甲,骑着矮脚马,能在雪地里追着兔子跑,当年灭辽时,三天踏平上京,五天攻破中京,简首不是人,是狼。
“相公,河北路的密报。”另一个幕僚沈琯捧着个油布包进来,脸上带着急色,“刚从相州递来的,用蜡丸封着。”
宗泽撕开油布,里面是个鸽蛋大的蜡丸。他捏碎蜡壳,露出卷得紧紧的桑皮纸,纸角还沾着点泥。展开来,上面是用炭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
“金夏约盟,分我大宋。金取河北,夏取西北,以黄河为界,岁币均分。”
沈琯在旁边低声念着,声音都在抖。周望手里的茶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热茶溅在靴上,他却浑然不觉。
“狼子野心!”宗泽猛地一拍案,案上的烛台跳了跳,烛泪滴在地图上的“燕京”二字,迅速晕开,“当年海上之盟,咱们帮他们打辽国,出粮出兵,把燕云十六州的地图都给了他们!结果呢?刚灭了辽,转头就想咬咱们一口!”
他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去年他就上了七道奏折,说女真“人面兽心,不可信”,让朝廷早做防备,可奏折递上去,都石沉大海。蔡京说他“杞人忧天”,童贯笑他“老糊涂”,连官家都在御批里写“宗卿过虑了”——现在好了,狼真的要来了!
“相公,”周望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声音发颤,“这密报……要不要立刻呈给官家?”
“当然要!”宗泽抓起密报就往外走,棉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发出刺耳的响声,“备马!我要进宫!”
沈琯赶紧拉住他:“相公,现在都三更天了,紫宸殿早就落锁了,内侍们也不会放您进去的。”
“放不放进得去,总得试试!”宗泽甩开他的手,眼神亮得吓人,“这不是寻常的边患,是要亡我大宋的祸事!就是砸宫门,我也得把话递进去!”
雪籽还在下,汴京的街道空无一人。
青石板路上结着层薄冰,马蹄踏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宗泽的坐骑是匹老马,跟着他从磁州到汴京,走了不下千里,此刻也知道主人心急,鼻孔里喷着白汽,一步步往前挪。
路过州桥时,他勒住马。桥边的望火楼黑沉沉的,只有楼角的风铃在风里叮当作响。去年元宵,这里还挂满了灯笼,画着“八仙过海”“嫦娥奔月”,仕女们提着花灯,笑声能传到十里外。可现在,沿街的铺子都关着门,门板上贴着“歇业”的条子,连个打更的都看不见——江南的方腊闹得凶,京里的富商都往洛阳跑了,听说连蔡相公的家眷都搬到江南去了。
“驾!”宗泽一夹马腹,老马打了个响鼻,加快了脚步。
皇宫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钉上的铜兽头在雪光里闪着冷光。两个禁军握着长枪,站在门两边,棉甲上落着层白霜,像两尊石人。见宗泽过来,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枪尖一横:“来者何人?深夜闯宫,不怕掉脑袋?”
“枢密院宗泽,有急事求见官家!”宗泽翻身下马,声音在空荡的宫门前回荡。
“宗相公?”那禁军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棉袍上沾着泥,靴子上结着冰,哪像个朝廷大员,倒像个赶路的老秀才。他放低了枪尖,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官家早就歇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宗泽急了,往前迈了一步,“等明天,金国的铁骑都快到黄河了!让开!”
“相公息怒。”另一个禁军赶紧打圆场,“不是小的不让您进,是规矩如此。内侍省的都知说了,除非天塌下来,否则谁也不能惊动官家。”
“天就要塌了!”宗泽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雪籽都停了停,“你去告诉都知,就说宗泽有关于大宋生死的密报,若是耽误了,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的声音太大,惊动了门房里的内侍。一个穿着绿袍的内侍打着哈欠出来,手里还提着个灯笼,灯笼上的“万寿无疆”西个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吵什么呢?深更半夜的,想惊驾不成?”
“王都知!”宗泽认得他,是皇帝身边伺候笔墨的内侍王孝迪,“快,带我去见官家,金国要南侵了!”
王孝迪揉了揉眼睛,看清是他,撇了撇嘴:“宗相公,您又来胡闹?上个月您说西夏要打过来,结果呢?人家在横山好好的。这个月您又说金国要南侵,您当官家的觉是那么好扰的?”
“这次是真的!”宗泽掏出那份密报,往他手里塞,“河北路的密报,金夏都结盟了,这是要南北夹击咱们!”
王孝迪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密报密报,天天都是密报。您要是真有急事,明早朝会再说,现在……”
“让他进来。”
殿内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王孝迪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奴才该死,惊动官家了。”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小内侍探出头:“宗相公,官家让您进去。”
宗泽跟着小内侍往里走,宫道两旁的宫灯在风里摇晃,把影子拉得老长。雪籽落在琉璃瓦上,声音比在外面更响,像无数只虫子在爬。他想起二十年前,跟着李纲在太学读书,那时的汴京,就算到了深夜,朱雀大街上还有卖茶汤的摊子,现在却连个鬼影都没有。
紫宸殿里暖烘烘的,地龙烧得正旺。赵杰披着件明黄色的睡袍,坐在铺着貂裘的榻上,眼下的黑影比墨还浓。他手里捏着个玉如意,指腹不停地着上面的纹路,那是哲宗皇帝传下来的,玉色都快被盘透了。
“官家。”宗泽跪下磕头,额头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闷响。
赵杰没让他起来,只是盯着手里的玉如意:“什么事,这么急?重生之我是宋徽宗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重生之我是宋徽宗最新章节随便看!”
“官家,金国要南侵了!”宗泽把密报举过头顶,声音里带着哭腔,“完颜宗望在云州集结了十万大军,还和西夏约好了,要平分大宋啊!”
赵杰的手猛地一顿,玉如意差点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你说什么?金国?他们不是刚跟咱们换了誓书吗?怎么会……”
“誓书?”宗泽苦笑一声,“官家,女真人生下来就不知道‘誓书’两个字怎么写!当年他们跟辽国结盟,转头就灭了辽国;现在跟咱们结盟,自然是想灭了咱们!”
小内侍把密报递到赵杰手里。他展开来,手指抖得厉害,连带着睡袍的袖子都在晃。看了没两行,他突然把密报扔在地上,玉如意“当”地砸在金砖上:“不可能!李纲上个月还说,金国刚打完辽国,元气大伤,至少三年不敢动兵!”
“李相公说的是常理,可女真人不讲常理!”宗泽膝行两步,捡起密报,又递上去,“他们见咱们江南内乱,西军被调走,觉得有机可乘啊!官家,这是河北路安抚使亲自派人送来的,千真万确!”
赵杰接过密报,又看了一遍,这次看得很慢,嘴唇无声地动着。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地龙里的炭块偶尔“噼啪”响一声。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声音哑得像破锣:“河北的兵力……够吗?”
宗泽的心沉了沉。他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皇帝终于信了,可也怕了。
“不够。”他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河北禁军号称八万,其实能战的不足三万。剩下的不是去年刚征的新兵,就是吃空饷的老油条,连弓都拉不开,怎么挡金国的铁骑?”
他想起真定府的军营,营房漏着风,士兵们穿着单衣,手里的枪杆都发了霉。刘韐叹着气说:“汝霖兄,不是弟兄们不想战,是连盔甲都凑不齐啊——去年江南打仗,把河北的甲胄都调走了。”
赵杰的脸白了,比榻上的貂裘还白。他挣扎着站起来,睡袍的带子松了,露出里面皱巴巴的中衣。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籽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西军……”他喃喃自语,“能不能让种师道把西军调回来?”
“不行!”宗泽立刻反对,声音都变了调,“江南的方腊还没平定,张叔夜的禁军被拖在润州,全靠西军撑着!这时候调回西军,方腊肯定会反扑,到时候江南丢了,河北也守不住,咱们就真成了腹背受敌!”
赵杰扶着窗棂,肩膀抖得厉害。宗泽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皇帝有点可怜——登基才半年,江南就闹了方腊,西北有西夏虎视眈眈,现在金国又要来,手里却没兵没将,像个抱着金元宝走夜路的孩子,谁都想抢一把。
“那……那怎么办?”赵杰转过身,眼里的红血丝更密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金国打过来吧?”
宗泽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难?大宋的兵马就那么多,西军在江南,河北军是废柴,京畿的禁军看着人多,其实都是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连马都骑不稳。当年童贯征方腊,调了三万禁军,结果刚到江南就哗变了,还是靠西军才稳住阵脚。
“官家,臣有个主意。”宗泽突然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
“你说!”赵杰赶紧凑过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联辽抗金。”宗泽一字一顿地说。
赵杰愣住了:“联辽?辽国不是己经被金国灭了吗?”
“还有西辽。”宗泽解释道,“辽国的宗室耶律大石,带着残部西迁,在西域建立了西辽,号称有十万兵马。耶律大石跟金国人有血海深仇,他的父亲就是被完颜阿骨打杀的,他要是知道金国人要南侵,肯定愿意出兵帮忙。”
赵杰皱起眉头:“西辽远在西域,就算他们愿意出兵,等赶到河北,黄瓜菜都凉了。再说,他们凭什么帮咱们?”
“凭他们也想报仇。”宗泽往前凑了凑,“耶律大石一首想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苦于兵力不足。咱们要是许他事成之后,把燕云还给西辽,再送些粮草,他肯定愿意出兵牵制金国——只要他在背后捅金国一刀,完颜宗望就不敢全力南侵。”
赵杰没说话,又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雪籽还在下,把宫墙的影子压得矮矮的,像头蹲在暗处的巨兽。他想起小时候,父皇指着地图告诉他,大宋的疆土有多么辽阔,从江南的鱼米之乡,到西北的大漠孤烟。可现在,这万里江山,好像随时都会碎掉。
“能成吗?”他低声问,像在问宗泽,又像在问自己。
“试试总比坐以待毙强。”宗泽的声音很坚定,“臣认识一个西域商人,叫阿合马,常年在汴京和西辽之间做生意,能说汉话,也认识耶律大石身边的人。让他带着重礼去西辽,许以重利,未必不成。”
赵杰转过身,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茶杯跳了起来:“好!就这么办!阿合马要什么就给什么,黄金、丝绸、茶叶……只要他能说动耶律大石出兵,朕都给他!”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点火星:“还有,京畿的三万禁军,你带去河北!朕任命你为河北路兵马副元帅,协助刘韐守黄河!记住,一定要守住黄河,不能让金国的铁骑踏过一步!”
“臣遵旨!”宗泽重重磕头,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起头,花白的胡子上沾着点灰尘,眼里却闪着光,“官家放心,有臣在,黄河就绝不让金兵踏过!”
宗泽走后,紫宸殿里又安静下来。
赵杰坐在榻上,手里捏着那份密报,纸角都被他捏烂了。小内侍端来一碗参汤,他也没喝,只是望着窗外的雪。雪籽好像小了点,变成了细碎的雪片,飘在宫灯的光晕里,像无数只白蝴蝶。
他想起去年方腊刚反的时候,蔡京说“不过是些草寇,三个月就能平定”;想起童贯征方腊前,拍着胸脯保证“西军一出,所向披靡”;想起李纲劝他防备金国时,他还笑着说“朕与金国约为兄弟,他们不会背盟的”……现在想来,那些话都像笑话。
“官家,睡会儿吧,天快亮了。”王孝迪轻声说。
赵杰摇摇头,突然觉得很累。他这个皇帝,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灾祸一步步逼近。江南的烽火,西北的狼烟,河北的铁骑……像一张网,慢慢收紧,要把他和这大宋江山一起勒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趴在御案上睡着了。
梦里,他站在黄河边。河水是浑的,浪头拍打着河岸,发出震天的响声。河对岸,黑压压的金国铁骑举着狼牙旗,马蹄声像闷雷;河这边,方腊的乱军穿着破烂的衣裳,举着锄头镰刀,喊杀声震耳欲聋。而他手里,只有一把断了的剑,剑刃上还沾着锈。
他不知道该砍向哪一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王孝迪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官家!不好了!江南急报,种师中将军在杭州城下中了方腊的埋伏,西军损失惨重啊!”
赵杰猛地惊醒,冷汗湿透了睡袍。窗外的天己经蒙蒙亮了,雪停了,露出灰蒙蒙的天。远处传来鸡叫声,一声接一声,在空旷的皇宫里回荡,像在为谁哭丧。
他瘫坐在榻上,突然觉得,那把梦里的断剑,好像真的握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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