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寝宫“汀兰水榭”总是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气。西月的晚风吹过廊下的玉铃，叮咚声里混着殿内若有似无的熏香，像极了她平日里那副温婉和顺的模样。可此刻，殿内的气氛却比腊月的寒冰还要冷。
刘进佝偻着身子，几乎把脸贴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他刚从东宫回来，袖口还沾着些微湿的泥土——那是他埋药渣时蹭上的。淑妃坐在梳妆台前，黄铜镜面映出她半边敷着珍珠粉的脸颊，指尖正慢悠悠地拨弄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上的明珠晃出细碎的光，却照不进她眼底的阴翳。
“汤喝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尾音却带着钩子。
“回娘娘，喝了。”刘进的声音发颤，膝盖在地上挪了半寸，“小殿下起初不愿喝，说药味太重，还是奴婢……奴婢说这是娘娘亲手炖的润肺汤，殿下才勉强喝了小半碗。”他不敢说，赵旉喝到第三口就皱着眉推开了，是他趁太子转身咳嗽时，又偷偷舀了一勺灌进去的。
淑妃这才转过椅子，烛光在她眼角的细纹里投下阴影。她年轻时也是艳冠后宫的人物，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只是这些年深居简出，眼底的光彩早被岁月磨成了算计。“只喝了半碗？”她挑眉，指节在梳妆台上轻轻叩着，“刘进，你跟着本宫多少年了？”
刘进心里一紧，忙磕头道：“回娘娘，奴才从潜邸就跟着您，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啊……”淑妃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面前，珠钗上的流苏扫过他的脸颊，“你该知道，本宫要的是什么。半盏汤若是不够，将来人头落地的，可不止你一个。”
刘进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当然知道淑妃要什么。三个月前，瑞王赵楷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信里只画了一朵盛开的牡丹，旁边题着“时不我待”。他伺候淑妃二十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太子赵旉的病，拖得太久了，久到让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娘娘放心！”刘进咬着牙，额头磕得地砖邦邦响，“那药是按辽东来的方子配的，无色无味，混在冰糖雪梨里根本尝不出来。就算只喝半碗，也够……也够让小殿下……”他没敢说下去，只把额头死死抵在地上。
那方子是辽东总兵王显的人辗转送来的，说是“让顽疾加重”的药，不会立刻致命，却能让本就虚弱的身子彻底垮掉。淑妃要的不是太子暴毙——那太容易引火烧身，她要的是一个“病入膏肓、难承大统”的太子，一个让陛下不得不重新考虑储位的理由。
淑妃弯腰，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抬起刘进的下巴。她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红得像血：“药渣呢？”
“埋在御花园西北角的柳树下了，上面盖了三层土，还浇了泔水，绝没人能找到。”刘进的眼球因恐惧而突出，“东宫那边的小厨房也打点好了，他们只当是寻常的润肺汤，绝不会多问。”
淑妃满意地松开手，转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东宫的方向隐约亮着灯火，像一颗将熄的残星。她想起三十年前刚入宫时，陛下还不是皇帝，只是个闲散王爷。那时他总爱带她来这汀兰水榭，说她笑起来像初春的兰花。可自从孝贤皇后生下赵旉，一切都变了。陛下眼里的兰花，渐渐变成了扎眼的刺。
“刘进，”她忽然轻声道，“你说，楷儿像不像陛下年轻时？”
刘进愣了愣，连忙附和：“像！太像了！瑞王殿下文武双全，治政严明，比……比东宫那位更有陛下的风范！”
淑妃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可陛下眼里，只有他那个病秧子嫡子。”她摸了摸鬓角的珠花，那是去年赵楷从洛阳送来的，说是西域进贡的猫儿眼，“本宫的楷儿，凭什么要屈居人下？”
三十年前，她为了争宠，亲手毒死了对她有恩的良娣；二十年前，她为了让赵楷能养在身边，买通乳母，让当时的太子——也就是赵楷的兄长——染了急病夭折；毕竟她没有生出皇子，但赵楷就像她亲生的儿子一样，她一首养在身边。如今，她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儿子，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娘娘放心，”刘进又磕了个头，“不出三日，东宫必有动静。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都不必说。”淑妃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记住，这事从头到尾，都与你我无关。太子本就体弱，偶感风寒加重，再寻常不过。”她挥了挥手，“下去吧，把你那身衣服换了，别让人看出破绽。”
刘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殿门关上的刹那，淑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走到妆台前，拿起一面小巧的菱花镜，镜中映出她鬓边的白发——那是去年赵楷被陛下斥责时，她一夜急出来的。
“楷儿，娘为你铺的路，可一定要走稳啊。”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指尖用力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玉铃乱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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