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相下令，要亲自审批柳氏院中的开销之后，柳氏的日子，便愈发地艰难起来。
她惯用的那些名贵香料，新出的衣料首饰，甚至是每日里吃的精致点心，都被林晚央以“用度超支，需待老爷审批”为由，一样一样地给停了。
柳氏气得在院子里摔了好几套茶具，却也无可奈何。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
这日一早，林晚央照例去给老夫人请安。
她刚一踏进荣安堂的门，就看到柳氏己经在了。
柳氏穿着一身半旧的褐色衣裳，头上只戴着一支银簪，脸上未施脂粉，正跪在老夫人的脚边，亲手为老夫人捶着腿。
她的动作轻柔，神情专注，脸上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憔悴和孝顺。
老夫人闭着眼睛，似乎很是享受。
林晚央走上前，恭敬地行礼。
“孙女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缓缓地睁开眼，对着她点了点头。
“来了，坐吧。”
柳氏也抬起头，对着林晚央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晚央来了。”
她的语气，亲切得像一个真正的慈母。
“快过来坐，外面天冷，仔细冻着了。”
林晚央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没有说话。
柳氏一边继续为老夫人捶着腿，一边用一种带着几分感慨的语气，缓缓开口。
“说起来，还是母亲这里最是暖和。”
她叹了口气。
“我那院子里的银霜炭，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不够用，到了夜里，冻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想来，也是我过去罪孽深重，如今合该受些苦楚，才能消了业障。”
她这番话，说得楚楚可怜，又暗含机锋。
明面上是在说自己受苦，实则是在向老夫人告状，说林晚央克扣了她的份例。
老夫人听了，果然皱起了眉，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林晚央。
林晚央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躬身回答。
“回祖母，孙女不敢有丝毫克扣。”
“府中各院的份例，都是按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分一毫，都记录在册的。”
“母亲院里的银霜炭，孙女每月初一，都按时按量地送了过去，绝无短缺。”
柳氏闻言，立刻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露出一副委屈又不敢言说的模样。
“晚央，我知道你管家辛苦，许是……许是底下人办事不力，送错了也是有的。”
她又转向老夫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母亲，儿媳不是想抱怨什么。”
“儿媳只是觉得，这孝道，乃是人伦之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目光首首地射向林晚央。
“我虽然犯了错，被老爷厌弃，可我终究是晚央的嫡母，是她的长辈。”
“为人子女，侍奉长辈，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今我身子不适，畏寒怕冷，她身为管家之人，又是我的女儿，难道不应该多为我考量一二，多送些炭火来，以尽孝心吗？”
“难道非要事事都拘泥于那死板的规矩，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个嫡母，在寒冬腊月里受冻不成？”
“这便是她所谓的，管家之道吗？”
她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字字句句，都站在了“孝道”的制高点上。
一时间，连老夫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赞同的神色。
在长辈面前，规矩，确实是要往后放一放的。
林晚央若是因此薄待了嫡母，传了出去，确实会落下一个“不孝”的名声。
就在柳氏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
林晚央却突然跪了下去。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只是对着老夫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祖母，孙女知错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柳氏愣住了，她没想到，林晚央竟然这么轻易就认了错。
林晚央抬起头，眼眶红红的，看着老夫人。
“母亲教训的是。”
“是孙女愚钝，只知道恪守规矩，却忘了变通，忘了为人子女，当以孝为先。”
“孙女只想着，府中的份例都是有定数的，若是随意给母亲院里增加了炭火，便是有违公平，怕其他院里的姨娘们会有闲话。”
“却忘了，母亲是嫡母，身份尊贵，本就该与众不同。”
“是孙女的错，险些因为自己的死板，而让母亲受了冻，更险些让父亲和我们林家，背上一个苛待嫡妻嫡母的坏名声。”
她这番话，先是主动认错，将姿态放得极低。
然后，又巧妙地将“增加份例”这件事，从单纯的孝心，上升到了“嫡庶有别，尊卑有序”的规矩层面。
最后，还不着痕迹地，将林相和整个林家的名声，都拉了进来。
柳氏听着，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凝固了。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林晚央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
“孙女今日听了母亲的教诲，茅塞顿开。”
“孝道，确实大于一切规矩。”
她话锋一转，目光突然落在了柳氏正在为老夫人捶腿的手上。
“说起来，孙女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孙女记得，母亲的手，一向是金贵无比的，平日里连茶杯都甚少自己端，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今日，母亲却亲自跪在这里，为祖母捶腿。”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敬佩和感动。
“母亲对祖母的这份孝心，真是……真是让孙女自愧不如。”
她说着，又对着老夫人磕了一个头。
“只是……孙女也有一事不解。”
“孙女记得，祖母的腿，前些年受过寒，最是怕受力。”
“王大夫曾再三叮嘱过，为祖母按摩腿脚时，手法和力道都极有讲究，需得是专门训练过的丫鬟，才能胜任。”
“若是力道不对，或是按错了穴位，不但不能缓解酸痛，反而会……反而会加重病情。”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柳氏的头上。
柳氏捶腿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老夫人原本舒展的眉头，也缓缓地蹙了起来。
她确实有这个毛病，也确实记得王大夫有过这样的嘱咐。
只是刚才被柳氏的孝心所感动，一时给忘了。
现在被林晚央这么一提醒，她才觉得，柳氏捶在腿上的力道，确实有些忽轻忽重，并不怎么舒服。
林晚央看着柳氏那张渐渐变得惨白的脸，继续用一种天真而关切的语气说道。
“母亲的孝心，固然是感天动地。”
“可若是为了尽孝，反而损伤了祖母的凤体，那岂不是……岂不是成了不孝？”
“这……这恐怕比克扣几斤炭火的罪过，要大得多了吧。”
她的话，像一把无形的利剑，精准地，狠狠地，刺穿了柳氏用“孝道”编织起来的虚伪外衣。
柳氏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本想用“孝道”来压制林晚央，却没想到，反被林晚央用同样的道理，将了一军。
她指责林晚央不知变通，是为不孝。
林晚央却指出她罔顾祖母安危，是为大不孝。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老夫人缓缓地睁开眼，将自己的腿，从柳氏的手中，不着痕迹地抽了回来。
她看着柳氏，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温情，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审视的寒意。
“好了，我累了。”
老夫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柳氏，你身子不好，就回自己院里好好歇着吧。”
“以后，请安捶腿这些事，就不必你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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