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下葬后的第七天,尚书府撤去了所有的缟素。
府里的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那座曾经象征着后宅最高权力的主院,如今依旧空着,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空洞。
林晚央的院子里,炭火烧得很旺。
几个上了年纪,穿着体面青布长衫的老管事,正局促不安地,站在书房的中央。
他们的手里,都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为首的,是掌管着城外所有田庄地契的周管事,一个年近六旬,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
他在这尚书府里,己经伺候了三代主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元老。
“二小姐。”
周管事向前一步,躬了躬身,脸上堆满了为难的褶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倚老卖老的沉痛。
“这是今年……城外几个庄子的收成总账,还请您过目。”
他说着,将手中的账册,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他身后的几个管事,也立刻有样学样,纷纷将自己掌管的铺子、田产的账目呈了上来。
春分上前,将那些账册一一接过,转呈到林晚央面前的书案上。
林晚央没有立刻去翻看。
她的目光,只是平静地,从那几位老管事饱经风霜的脸上,一一扫过。
周管事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连忙又开了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二小姐啊,您是不知道啊!今年这年景,实在是不好!开春的时候先是倒春寒,冻死了一批麦苗,好不容易补种上了,夏天又遇上了大旱,河里的水都见了底!这一年到头,庄户们累死累活,可交上来的租子,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啊!”
他身旁一个负责城南铺子的李管事,也立刻接上了话茬,捶胸顿足。
“可不是嘛!周大哥说的是实情!我那边的几个米粮铺子,因为收不上来粮,如今也是入不敷出!还有绸缎庄,因为年景不好,大家手里都没余钱,那些金贵的料子,根本就卖不动!这账上,是亏了一笔又一笔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诉苦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间温暖的书房,渲染得一片愁云惨淡。
他们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田庄经营困难,铺子连年亏损。
您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不懂这些庶务经营的门道。
这府里的财权,您怕是握不住。
这,是一场无声的,联合起来的架空。
他们料定,林晚央面对这些错综复杂,亏损严重的账目,一定会束手无策。
到那时,她只能将权力重新交还给他们这些“懂行”的老人。
春分站在一旁,听着这些人的哭诉,一张小脸气得通红。
她知道,这些人是在欺负小姐年轻,联合起来给她下马威。
可她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林晚央依旧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纤细的手指,随意地,翻开了最上面那本周管事的田庄账册。
她的目光,在那一行行记录着支出与亏损的数字上,缓缓地,扫视着。
那几位老管事,看着她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个闺阁女子,哪里看得懂这些。
装模作样罢了。
书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林晚央那不紧不慢的,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和几个老管事,那故作沉痛,实则暗藏得意的粗重呼吸声。
半个时辰。
整整半个时辰。
林晚央一言不发,将那几本厚厚的账册,从头到尾,全都翻看了一遍。
当她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时,那几位老管事的腰杆,己经站得有些发酸了。
林晚-央抬起头,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质问。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了书案旁那面挂着整个京郊地势图的墙壁前。
她拿起一支朱笔。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城西的百亩良田,与李家村的坡地相邻,土质偏沙,往年只种一季麦子,收成好坏,全看天意。”
她一边说,一边用朱笔,在地图上的一个位置,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周管事的心,猛地一跳。
“从明年开春起,这片地,一半用来种麦,另一半,改种红薯。”
“红薯?”
周管事愣住了,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这东西,他们只听过,是南边传过来的稀罕物,产量高,但不金贵,他们这些种惯了麦子稻谷的老庄稼把式,谁会去种这个?
林晚央没有理会他的疑问,朱笔又移到了另一个位置。
“城南的二十亩水田,地势低洼,水源充沛,往年只种一季稻米。”
“这片地,明年开春,养一季稻,秋收之后,田中蓄水,改种莲藕。”
“稻藕轮作,地力不但不会损耗,反而能更加肥沃。一年的收成,至少是往年的三倍。”
林晚央的声音,不疾不徐。
她每说一句,便在地图上画下一个记号。
从轮作之法,到新作物的引进,再到不同地块之间水利资源的调配。
她口中说出的那些经营改良方案,闻所未闻,却又偏偏每一点,都精准地,切中要害。
周管事和他身后的几个田庄管事,己经从最初的轻蔑,变成了震惊。
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老脸上,冷汗,开始一滴一滴地,顺着额角滑落。
这些法子,别说是一个闺阁小姐,就是他们这些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都闻所未闻。
这……这简首不像是人能想出来的法子。
林晚央说完了田庄的事,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负责铺子的李管事。
她走回书案前,重新拿起了他的那本账册。
“李管事。”
李管事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应道:“小……小人在。”
林晚央随手翻开一页。
“账上说,上个月,为了给绸缎庄添置一批苏杭来的云锦,支银一千二百两。”
她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那个数字上。
“可我记得,我母亲生前,与苏杭最大的锦缎商行‘天衣坊’的东家,有些私交。”
“他们给尚书府的价钱,从来都是市价的七成。”
“而且,这批云锦,至今还压在库房里,一匹都未曾卖出。”
李管事的腿,开始发软了。
林晚央又翻过一页。
“还有米粮铺,账上说,为了应对粮价上涨,高价囤积了一批陈米,花银八百两,如今却因为卖不出去,全都发了霉,只能折价处理,亏损了五百两。”
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可我怎么听说,城东的济善堂,上个月,刚从一个不知名的米商手里,低价购入了一大批上好的新米呢?”
“而且,那个米商的管事,长得,还跟李管事你的亲外甥,有那么几分相像。”
“轰——”
李管事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二小姐……二小姐明察!小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对尚书府,是忠心耿耿啊!”
林晚-央看着他那副屁滚尿流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她将那本账册,轻轻地,合上了。
那一声轻响,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在场所有管事的心上。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那几个早己吓得面无人色的老人面前。
“尚书府的家底,是不厚。”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但也还没到,需要靠着克扣下人,贱卖田产来度日的地步。”
“各位都是府里的老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以前的账,我不查,也不问。”
她顿了顿,那双清冷的眼眸,缓缓地,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但从今日起。”
“我方才说的所有章程,即刻施行。”
“谁若是再敢把主意,打到尚-书府的产业上……”
她没有说下去,可那未尽之语中的森然寒意,却让所有人都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
周管事和其余几个管事,再也不敢有半分的倚老卖老。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和骇然。
他们立刻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我等……谨遵二小姐吩咐!”
“我等……定当全力配合!万死不辞!”
林晚-央看着这些前一刻还想架空她,此刻却卑微如蝼蚁的老人,心中,却没有半分的得意。
她只是觉得,有些厌倦。
她彻底掌握了尚-书府的财权,成为了这里名副其实的主人。
可这种在旧有的框架里,跟一群贪婪而短视的人斗智斗勇,靠着记忆和信息差来获取胜利的权力游戏,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点产业,这种格局,根本无法实现她心中真正的抱负。
她需要开创一些,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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