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灵堂,设在了府中最宽敞的偏厅。
一色的缟素,将往日里所有的富丽堂皇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纸钱灰烬和劣质檀香的呛人味道。
府里的下人们,都换上了粗布孝衣,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悲戚,脚步匆匆,却又漫无目的,像一群没头苍蝇。
整个丧仪的操办,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混乱与迟滞。
刘嬷嬷,柳氏生前最得力的心腹管事,此刻正叉着腰,站在廊下,对着几个负责采买的小厮厉声训斥。
她的声音,穿透了院子里嘈杂的人声,显得格外的刺耳。
“都怎么办事的!让你们去采买上好的白绫,你们就买回来这些个粗麻烂布?夫人生前是何等体面的人物,岂是能用这些东西来糊弄的!”
那小厮吓得满头是汗,哆哆嗦嗦地回道:“回……回嬷嬷,如今城里但凡好一些的布庄,白绫都……都被预定完了,小的们跑断了腿,也只能买到这些了……”
“废物!”
刘嬷嬷一口啐在地上,三角眼一吊,满脸的刻薄。
“预定完了不会去城外想办法吗?都是死人吗!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她骂完,又转身对着另一边正在等候的僧侣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老爷和老夫人哀思过度,身子不爽利,现在不是做法事的时候!都去偏房里等着,没我的吩咐,不许乱走动,更不许念出半点声响来!”
那领头的僧人双手合十,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刘嬷嬷一个凶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只能无奈地带着一众僧侣退下。
院子里,几十个下人聚在一起,有的在叠纸元宝,有的在扎纸马,可所有人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子懒散和敷衍。
他们一边干着活,一边交头接耳,目光不时地,朝着刘嬷嬷这边瞟过来,眼神里充满了试探与观望。
刘嬷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她就是要这样。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这府里,离了柳氏,离了她这个老人,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那个二小姐,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靠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暂时坐稳了位置。
可这管家理事,人情往来,她懂什么?
她就是要用这种阳奉阴违的拖延,来试探林晚央的底线。
她要让府中那些还在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们都看清楚,这尚书府,如今还是他们这些“旧人”说了算。
这个信号,必须传递出去。
春分端着一碗参茶,快步走进林晚央的房间,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焦急。
“小姐,您快去前头看看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那个刘嬷嬷,仗着自己是府里的老人,把夫人的后事搅得一团糟!采买办不下来,僧侣被晾在一边,下人们也都在磨洋工,外面己经有宾客上门吊唁了,可灵堂里乱糟糟的,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再这样下去,尚书府的脸面,都要被丢尽了!”
林晚央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神情淡漠。
她听完春分的禀报,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也没有半分的怒气。
她只是缓缓地,将手中的书卷合上,放在了一旁。
“知道了。”
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身上那件素白色的孝服。
“走吧,去看看。”
当林晚央的身影,出现在偏厅院落门口时,院子里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生。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
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形纤细的少女。
刘嬷嬷也看见了她。
她的脸上,立刻堆起了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用袖子擦着那干涸的眼角,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
“哎哟,二小姐,您怎么来了!这里晦气重,您千金之躯,可仔细别冲撞了!这些粗活,有老奴在这里盯着就行了!”
她的姿态,摆得十足的恭敬,可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看好戏的得意。
林晚央没有理会她的惺惺作态。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混乱不堪的院子,扫过那些停下了手中活计,正拿眼偷觑她的下人。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刘嬷嬷那张布满了虚伪悲痛的脸上。
“刘嬷嬷辛苦了。”
她开口了,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母亲的后事,办得如何了?”
刘嬷嬷立刻像是找到了诉苦的机会,一拍大腿,干嚎起来。
“二小姐啊!您是不知道啊!老奴……老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夫人走得突然,老奴这心里,像是被挖了一块肉啊!如今这脑子,也是一团浆糊,手下的这帮小崽子,又一个个的都不顶用,办点事是错漏百出……老奴……老奴真是愧对夫人临终前的托付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林晚央的反应。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手足无措,只能好言安抚她的年轻主子。
可是,林晚央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刘嬷嬷哭诉完。
然后,她点了点头。
“嗯,是挺乱的。”
她转向身后的春分。
“去,把我的东西,拿来给嬷嬷看看。”
春分应了一声,很快,便从一个随行的小丫鬟手中,捧过来一本半旧的,青灰色封皮的账册。
刘嬷嬷的哭声,在看到那本账册的瞬间,猛地顿住了。
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狠狠一缩。
那本账册,她认得。
那是前年,府里采买各项用度的总账。
林晚央没有亲自去接那本账册。
她只是负手而立,用一种近乎于闲谈的语气,淡淡地说道:
“贞元二十一年秋,府中为过冬采买银霜炭三百斤,账上支银一百五十两。”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可我查了城中最大的炭行‘德顺行’的底单,那日,府中只买了二百斤,实付银八十两。”
刘嬷嬷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脸上的悲痛,瞬间被惊恐所取代,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晚央没有停。
她的目光,依旧是那么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同年冬至,采买祭祀用的三牲瓜果,账上支银八十两。”
“可城南最大的果蔬栏‘李记’的账房却说,那日尚书府只花了不到三十两。”
“还有给各房丫鬟婆子换洗的西季布料,每日厨房采买的新鲜菜蔬,逢年过节赏赐下去的零碎银裸子……”
林晚央每说一句,刘嬷嬷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到最后,她整个人,己经像是被抽干了血的厉鬼,摇摇欲坠。
院子里,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下人,都吓得低下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他们看着刘嬷嬷的眼神,从原先的看好戏,变成了惊恐和怜悯。
林晚央终于说完了。
她看着那个己经抖如筛糠的老婆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类似于“惋惜”的神情。
“嬷嬷在府中劳苦功高,是我母亲最倚重的人。”
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度。
“如今母亲去了,嬷嬷想是悲伤过度,才会在这等大事上,屡屡出错。”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
“也罢。”
“你既对母亲如此忠心,想必也不愿她一人在黄泉路上孤单。”
“府中西山,有一处家庙,虽清苦了些,但胜在清净。”
“我便做主,送嬷嬷去那里,为母亲长伴青灯,日夜诵经祈福。”
“也算是,全了你这份主仆情深。”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体恤”,何等的“仁慈”。
可听在院中所有人的耳朵里,却比任何酷刑都更加的令人胆寒。
这是发配。
是永无出头之日的囚禁。
刘嬷嬷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林晚央的脚下,抱着她的裙摆,涕泪横流。
“二小姐饶命!二小姐饶命啊!老奴……老奴是一时糊涂!老奴再也不敢了!求二小姐看在老奴伺候了夫人一辈子的份上,饶了老奴这一次吧!”
林晚央缓缓地,垂下眼帘,看着脚下这个卑微乞求的妇人。
她轻轻地,将自己的裙摆,从那双枯瘦的手中,抽了出来。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对着一旁早己待命的两个护院,淡淡地,抬了抬下巴。
那两个护院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像拖死狗一样,将还在疯狂哭喊求饶的刘嬷嬷,拖了下去。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剩下的那些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
林晚央的目光,缓缓地,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最后,她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声音,宣布道:
“夫人的后事,从即刻起,由春分接管。”
“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白绫挂满,僧侣就位,灵堂整肃。”
“办得好的,赏。”
“办不好的……”
她没有说下去。
可那未尽之语中的雷霆之威,却让所有人都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院子,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方才还在磨洋工的下人们,此刻一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动作麻利得前所未有。
搬东西的,挂白布的,引路的,传话的……
混乱的场面,在短短一刻钟之内,便变得井井有条,效率倍增。
林晚央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柳氏留下的最后一丝余烬,被她用最干净利落的铁腕手段,彻底踩灭了。
她如今,是这尚书府后宅之中,说一不二的,唯一的主人。
可她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她看着那些因为恐惧而变得无比顺从的下人,看着自己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权力。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感,如同潮水一般,缓缓地,将她淹没。
这一切,就是她两世为人,拼尽所有,换来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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