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的荣安堂里，暖炉烧得旺旺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安神香混合着陈年木料的味道。
老夫人半阖着眼，歪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罗汉床上，手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一串佛珠。
她身旁，一个穿着石青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张嬷嬷，正一边为她捶着腿，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这-张嬷-嬷，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一辈子跟在老夫人身边，是这府里除了主子之外，最有体面的人。
“老夫人，您是不知道。”
张嬷-嬷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心忡忡。
“如今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快不认得咱们这些旧人了。”
她一边捶着腿，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老夫人的神色。
“前儿个，李姨娘院里的小丫鬟，不过是打碎了一只茶碗，就被二小姐身边那个叫春分的丫头，罚了整整一个月的月钱，还说要是不服，就打发出去。”
“还有赵姨-娘，如今这腰杆子，可是挺得笔首，见了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她院里的小厨房，每日里燕窝鱼翅的，比您这里的份例，还要金贵呢！”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睁眼。
张嬷-嬷见状，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又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了。
“老夫人，老奴知道，二小姐是个有本事的。”
“可……可她毕竟是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家啊！”
“如今这府里，人人都怕她，见了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管家理事，行事作风，比……比当年的夫人，还要狠上几分。”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个如今府里谁也不敢提的名字。
“这全无半点女子应有的温婉贤淑，长此以往，这名声传了出去……哪个好人家，还敢上门来提亲啊？”
“这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才是顶顶要紧的。要是因此耽误了，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啊！”
这番话，句句都说在了老夫人的心坎上。
是啊。
央儿是个好孩子，有能力，有手腕。
可她终究是个女孩儿。
一个女孩儿，名声大过于天。
若是为了这区区的管家之权，落得一个“狠毒无德”的名声，误了终身，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老夫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却依旧精明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或许……是该让她收敛一些了。
或许……这管家的大权，也该找个稳妥的姨娘，分担一些出去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小丫鬟，轻声通报道：“老夫人，二小姐过来给您请安了。”
张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连忙闭上了嘴，退到了一旁，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林晚央缓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的褙子，头发梳成了简单的双环髻，脸上带着温婉柔顺的浅笑。
那模样，看起来，就是一个再乖巧不过的寻常闺秀。
“孙女给祖母请安。”
她上前，福了一礼，声音清脆悦耳。
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温顺的模样，心中那刚刚升起的一丝芥蒂，又消散了几分。
“起来吧，坐。”
老夫人指了指身旁的绣墩。
林晚-央谢过恩，依言坐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呈了上去。
“祖母，这是上个月，府里各项开支用度的总账，孙女整理了出来，想请您过目。”
老夫人有些意外地，接过了那本册子。
她戴上老花镜，随意地翻看了几页。
可只看了几眼，她那双本己有些昏花的眼睛，便猛地亮了起来。
册子上的字迹，清秀工整，一目了然。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上面的数字。
从前柳氏管家时，府里每月的总开销，少说也要一千五百两银子。
可这本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上个月，在各项用度份例都没有削减的情况下，总开支，竟然只有一千零五十两。
足足……节省了三成有余！
老夫人是当过家的人，自然知道，这节省下来的，不是小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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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需要的，不仅仅是精明，更是雷霆万钧的手段和魄力。
“你……”
老夫人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孙女，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林晚-央没有等她问完，便从绣墩上站了起来，缓缓地，跪倒在了老夫人的面前。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没有提半个字的委屈。
她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无比诚恳的，清澈见底的目光，望着老夫人。
“祖母。”
她的声音，轻柔，却又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坚定。
“孙女知道，孙女行事，或许……有些地方，急进了些，不够周全，失了女儿家应有的温婉。”
“可……可孙女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这个家。”
“父亲如今身子不好，无心庶务。府中上下，人心浮动。”
“孙女若不拿出些雷霆手段，只怕……只怕这偌大的家业，不出半年，便要被那些刁奴给蛀空了。”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哽咽。
“至于孙女个人的名声，个人的得失荣辱，与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孙女，皆可抛下。”
她说着，对着老夫人，深深地，叩下了一个头。
“若是祖母觉得，孙女所为，实在不妥，有损林家清誉。”
“那孙女……即刻便可交出管家之权，从此安居院中，静心学习女红针织，再不过问半句俗务。”
“一切，但凭祖母做主。”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孝顺”，何等的“顾全大局”。
她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为了家族，不惜牺牲个人一切的，无私奉献者的位置上。
她将选择权，完全地，交给了老夫人。
可这个选择题，却让老夫人，根本无法选择。
让她交权？
交了权，这府里，谁还能有这个本事，将家业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难道要再回到从前那种，被下人蒙蔽，府库日益亏空的日子吗？
不让她交权？
那就意味着，自己必须认同她如今的所作所为。
老夫人看着跪在地上，身形纤弱，肩膀却挺得笔首的孙女，心中，百感交集。
她那双阅尽了人世沧桑的眼睛里，最后的那一丝动摇，也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发自内心的欣赏与认可。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旁边那个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喘的张嬷-嬷。
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张家的。”
“你跟了我一辈子，人老了，这嘴，也跟着碎了。”
“往后，这荣安堂里的事，你也不用管了。”
“就在你自己的屋里，好生念经礼佛，为你自己，积些阴德吧。”
张嬷-嬷浑身一颤，双腿一软，立刻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啊！老奴……老奴再也不敢了！”
老夫人却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只是对着林晚-央，伸出了自己那只苍老的手。
“好孩子，快起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慈爱与支持。
“祖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真心为了这个家好。”
“这家，以后，就放心地，交给你了。”
“谁要是再敢在你背后嚼舌根子，你只管告诉我，我老婆子，亲自撕了她的嘴！”
林晚-央化解了这场无声的名声危机，也彻底巩固了自己在老夫人心中的地位。
可当她从荣安堂里走出来，看着外面那西西方方的，高高的院墙时，心中，却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
无论是父亲的依赖，还是祖母的支持。
这一切，都还是建立在“家族”这个框架之内。
她今日能化解婚嫁的危机，可明日呢？
她必须拥有一份，不依赖于这个家，更不依赖于未来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夫家的，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一份，可以让她跳出这西方宅院，去看看那更广阔天地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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