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杨广的离去,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带来彻底的松快,反而像抽走了某种无形却强大的稳定剂,让西偏殿乃至整个南梁宫苑的气氛,陷入一种更显粘稠和微妙的胶着。那玄色的、威压深重的身影一旦消失,留下的权力真空立刻被各种更琐碎、更具体、却也更加无所不在的审视与规训所填满。
沈嬷嬷的存在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她如同西偏殿真正的主人,掌控着这里的一切呼吸节奏。训导的严苛程度有增无减,甚至变本加厉。仿佛晋王的离开,剥夺了她唯一需要稍作顾忌的对象,使她得以更加彻底地、心无旁骛地执行那“打磨”的使命。戒尺落在案几上提醒走神的声响愈发清脆,对仪态细节的苛求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连每日膳食的克数、饮水的时辰,都被纳入了严格的管控范围。
“殿下需知,晋王殿下虽归朝复命,然天家目光,无处不在。”沈嬷嬷的声音冷硬如铁,敲打着萧婉每一根试图松懈的神经,“大婚之期渐近,一丝一毫之行差踏错,皆是对北朝陛下、对皇后殿下、乃至对晋王殿下之大不敬。望殿下时刻谨记,勿存侥幸之心。”
那枝被萧婉带回殿中的玉兰,花瓣边缘己微微卷曲,呈现出枯败的迹象,但那冰冷的冷香却依旧顽固地萦绕在空气中,混合着汤药的苦涩和檀香的沉闷,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不安的气息。萧婉将它插在一个素白瓷瓶里,置于窗边小几上,沈嬷嬷冷眼瞥过数次,并未下令丢弃,仿佛那也是一件需要被观察的物事。
萧婉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顺从。那种顺从,并非全然死寂,而是一种极度内敛的、将所有情绪压入冰层之下的蛰伏。她完美地消化着沈嬷嬷灌输的一切——那些繁复的礼仪、那些冰冷的教条、那些北方世族盘根错节的谱系与禁忌。她甚至开始主动询问一些更深层、更细节的问题,关于北朝宫廷的年节习俗、关于各宫主位的喜好忌讳、关于朝堂之上微妙的力量平衡。
她的问题往往精准而刁钻,有时会让沈嬷嬷在回答前有片刻不易察觉的迟疑,但最终都会得到冰冷而完备的答案。沈嬷嬷看她的眼神,也愈发复杂,那其中审视与评估的意味,远远超过了最初纯粹的、看待一件待加工器物的冷漠。
变化也悄然发生在那些留下的隋朝随员身上。负责护卫的西偏殿外围的隋军侍卫,依旧军容整肃,沉默如山,但那种沉默中,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外露的威慑,多了一种更深的、内敛的警惕。偶尔与殿内宫女交接物品时,眼神中的打量也变得更加细致入微。
而那位曾代表晋王前来探病赠药的内侍总管李公公,又来过一次。依旧是代晋王询问公主安好,送上些时新的宫花和几卷新抄的佛经,说是供公主静心祈福所用。他的态度依旧恭敬得体,笑容无懈可击,但这一次,他并未多做停留,传达完意思便告辞离去。只是在离开前,目光似乎极快地在殿内扫视了一圈,在那瓶即将枯萎的玉兰上停留了那么一瞬。
所有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萧婉那看似空洞、实则高度警觉的感官一丝不落地捕捉下来。她像一株在暗处生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延伸着感知的触须,摸索着这座华丽囚笼每一寸冰冷的边界和其下暗流的涌动。
晋王走了,但他留下的影响无处不在。他那句“赌一局”的话语,如同一个被强行嵌入她命运轨道的咒语,让她无法再回到最初的懵懂与被动。她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带着绝望冷静的目光,重新审视周遭的一切。
她注意到,沈嬷嬷虽然严苛,但对于她学业上的“进益”,尤其是那些显示出她正在努力理解并融入北朝规则的表现,会流露出极其细微的、近乎满意的神色。她注意到,当她偶尔在诵读经书时,对某一句涉及“柔德”或“顺服”的教条提出基于北朝经典的、更深层的阐释时,旁边侍立的王嬷嬷或赵嬷嬷眼中会闪过一瞬的讶异甚至……忌惮?
她开始尝试,极其小心地,作者“丽娜来到”推荐阅读《萧婉传》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利用这些新发现的“规则”。
一日,沈嬷嬷命她抄写《女则》中关于“妇言”的章节,并要求附上心得。萧婉依命完成,字迹工整娟秀。在心得部分,她并未一味强调沉默是金,而是引用了北朝一位以睿智谏言辅佐夫君、留下美名的贤后的事例,委婉地提出“妇言非仅缄默,亦可于适时处,发清音以辅佐君子,然需字字斟酌,合乎礼度”的观点。
她写的时候,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不知道这番“逾越”会招来怎样的斥责甚至惩罚。
沈嬷嬷看完后,沉默了许久。那双冰冷的眼睛盯着纸上的字迹,仿佛要将其灼穿。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纸张收起,冷冷道:“今日功课己毕。殿下可歇息片刻。”
没有赞许,没有否定,但也没有惩罚。
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又一次,尚服局送来一批新到的北方衣料样本,请公主过目挑选。沈嬷嬷在一旁冷眼监督。萧婉的目光掠过那些厚重华丽的锦缎,最后却停留在一种颜色素雅、质地却极为柔软贴身的吴棉上。这种棉布产自江南,并非名贵之物,但吸湿透气,极适合作贴身里衣。
她抬起眼,看向沈嬷嬷,声音平稳无波:“嬷嬷,北地干燥,易生静电,绫罗贴身恐有不适。此吴棉虽贱,然柔软贴肤,于养生有益。婉兒可否择此棉,制几身中衣?对外袍制式,绝无影响,一切依北朝规矩。”
她的话,完全站在“养生”和“不影响规制”的角度,合情合理,甚至显得十分懂事体贴。
沈嬷嬷的目光在那吴棉上停留片刻,又看向萧婉平静无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最终,她微微颔首:“殿下思虑周详,可。”
两次极其微小的“尝试”,都成功了。虽然得到的回应依旧是冰冷的,但毕竟,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极其有限的、关乎自身舒适的选择权。
这点滴的成功,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种,虽然无法照亮前路,却让她冰冷绝望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她开始意识到,绝对的顺从或许能暂时保全自身,但若想在这冰冷的棋局中拥有一丝一毫的喘息之隙,甚至……或许将来能有机会窥探那“赌局”的真相,她需要更深刻地理解并利用这里的规则。她需要让自己变得“有用”,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象征意义上的“王妃”,更是一个能某种程度上符合他们某种更深层期望的“合作者”。
她不再仅仅被动接受训导,而是开始更主动地、更饥渴地汲取一切可能有用的知识。她甚至在某次沈嬷嬷讲解北朝某家世家大族的谱系时,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听闻此家与弘农杨氏似有旧怨?不知如今关系如何?”
沈嬷嬷冷冽的目光瞬间钉在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审视。
萧婉垂下眼睫,补上一句:“婉兒只是担心,日后若于宫宴偶遇,言行不慎,恐失了礼数,贻笑大方。”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
沈嬷嬷盯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冰冷如常,却将那段错综复杂的世家恩怨,清晰地道来,其中甚至涉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
萧婉屏息静听,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入心底。
余烬之中,终有微芒。
锦灰堆里,她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辨认那模糊的棋枰脉络,寻找可能落子的方寸之地。
她知道这很危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但她己别无选择。
那枝窗台上的玉兰,终于彻底枯萎了,花瓣变作焦黄的薄片,一触即碎。但它散发过的那缕冷香,却仿佛己渗入了殿宇的每一寸木石,再也无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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