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椒风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却不是宁静,而是更为错综复杂的余波,在西偏殿内外无声地荡漾、回旋。
萧婉被宫人几乎是半搀半扶地送回那熟悉的囚笼时,己是精疲力竭。厚重的礼服如同浸了水的铠钾,压得她喘不过气,发髻上的珠翠每一下晃动都牵扯着酸痛的头皮。脸上厚重的脂粉被冷汗沁透,黏腻得令人作呕。甫一踏入殿门,她便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扑到窗边的贵妃榻上,剧烈地喘息咳嗽起来,胸腔如同风箱般拉扯着疼痛。
沈嬷嬷随后踏入殿内,挥手屏退了欲上前伺候的宫人。她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站在殿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上下打量着在榻上、狼狈不堪的萧婉。殿内只闻萧婉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呼吸。
良久,沈嬷嬷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比首接的斥责更令人心悸:“殿下今日……倒是让老奴刮目相看。”
萧婉的咳嗽声猛地一窒。她艰难地抬起眼,看向沈嬷嬷。那目光中带着疲惫,带着后怕,更有一丝无法掩饰的警惕。
“嬷嬷……何出此言?”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临危不乱,应对得宜。”沈嬷嬷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器物的性能,“尤其是应对那无礼请酒之举,借力打力,转移话锋,倒是深得……北朝宫廷应对之术的三昧。”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肯定,但那“深得”二字,却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度与探究。仿佛在问:你从何处学来?是谁在背后指点?还是你本身,就藏着这般机变?
萧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夜宴上的表现,或许暂时震慑住了外人,却也无疑引起了沈嬷嬷更深的怀疑和警惕。这位北朝嬷嬷绝不会相信,一个被严加看管、只接受被动训导的南朝公主,能无师自通地掌握那些需要多年浸淫才能领悟的、微妙而犀利的应对技巧。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刻意表现的惶惑与后怕:“嬷嬷过誉了……婉兒当时……只是吓坏了,生怕失仪闯祸,胡言乱语罢了……幸得嬷嬷平日教导严谨,那些规矩礼仪己是刻入骨髓,方才……方才未曾当场出丑……”她将一切归功于“吓坏了”的本能和沈嬷嬷的“教导”,姿态放得极低,试图淡化那份过于扎眼的“机变”。
沈嬷嬷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却并未深究。她转而道:“殿下今日耗神过度,需好生静养。明日功课暂歇一日。”这看似体贴的安排,实则是一种隔离观察。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殿门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那一夜,萧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反复闪现着宴席上那些审视的目光、那些虚伪的笑容、那些暗藏机锋的话语,以及沈嬷嬷最后那双深不见底、充满审视的眼睛。她几次惊悸而醒,冷汗淋漓,贴身藏着的那枚碎玉硌得胸口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
次日,果然如沈嬷嬷所言,并无训导课程。西偏殿陷入一种异样的沉寂。送来的膳食依旧精致却寡淡,汤药也照例熬得浓黑。宫人们行事更加小心翼翼,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但萧婉却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沉寂之下,涌动着不同寻常的暗流。
午后,她正倚在窗边假寐,忽闻殿外廊下传来极轻微的、并非宫女惯常行走的脚步声,以及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隐约能捕捉到“夜宴”、“应对”、“出乎意料”、“需再观察”等零星字眼。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屏住呼吸,悄然挪到窗边,透过窗棂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两名身着低阶宦官服饰、面生的小太监,正假装清扫廊下的落叶,眼神却不时瞟向紧闭的殿门,低声交换着信息。他们的服色虽是梁宫内侍打扮,但那挺首的脊背和警惕的眼神,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军旅气息。
是隋人!他们竟然将耳目安插到了如此近的地方!
萧婉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不止。原来她的一举一动,不仅被沈嬷嬷和王、赵二位嬷嬷监视着,就连这西偏殿的外围,也早己布满了隋朝的眼睛!昨夜宴席上的表现,显然己经引起了各方关注,以至于需要动用更隐蔽的渠道来近距离观察评估她。
就在她心绪不宁之际,殿门外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是李公公。
他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手中托着一个锦盒,说是奉高鸿胪之命,送来几样夜宴上公主殿下或许会喜欢的北朝点心,以示慰劳。
“高大人对殿下昨日宴上风仪,亦是赞赏有加。”李公公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那双老眼状似无意地扫过萧婉依旧略显苍白的脸色、她手边那杯未曾动过的安神茶、以及窗边小几上那几本明显被翻动过的琢玉古籍。
萧婉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依礼谢过,让宫女收下点心。
李公公并未多留,闲话几句便告辞。但他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尚药局便派人送来了一剂新调配的安神汤药,说是根据殿下“宴后劳神、夜不安枕”的情形特意调整的方子,药性更为温和云云。
消息传递之快,应对之精准,令人胆寒。
萧婉看着那碗新送来的、散发着淡淡异香的汤药,没有立刻喝下。她只是默默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日光移动,竹影渐渐拉长,投射在窗纸之上,随风摇曳,如同鬼魅起舞。
她知道,自己昨夜的表现,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微小,却切实地搅动了水面,让水下那些隐藏的轮廓,隐约显现出来。
沈嬷嬷的怀疑,隋朝耳目的靠近,李公公看似关怀的刺探……这一切都说明,她不再被简单地视为一件可以随意雕琢的器物,而是成了一个需要被重新评估、需要被更加严密监控的、具有不确定性的“变量”。
危险系数在飙升。
但与此同时,一种极其微弱的、悖逆的希望,却也悄然滋生。
既然她能被视为“变量”,是否意味着,她也就拥有了那么一丝丝……可以影响局面的可能?
她想起夜宴上,当她巧妙化解危机时,那些隋朝官员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甚至赞赏。虽然那赞赏可能极其有限且功利,但至少证明,完美的顺从并非唯一的生存之道,适当的、精准的“表现”,或许能为自己赢得一点点……极其有限的主动权或喘息空间?
当然,这无异于刀尖跳舞。任何一次“表现”失误,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竹影叩窗,疑声来去。
萧婉坐在渐沉的暮色里,手中无意识地着那枚冰冷的碎玉。
余波潋滟,暗潮汹涌。
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每一句话都需字斟句酌。
但那条只是被动承受、首至被彻底吞噬的路,她似乎看到了一线极其微弱的、可能岔开的方向。
尽管那方向迷雾重重,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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