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惊惶的麻雀与那阵短暂的吴侬软语，如同投入古井的两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反而在萧婉死寂的心湖中持续扩散、回荡，搅动起深埋的泥沙。那种近乎本能的、对同源气息的渴望，以及对自身处境的不甘，如同被春风唤醒的蛰虫，开始在她冰封的情感深处蠢蠢欲动，再也无法轻易压制。
她不再满足于终日枯坐，被动地等待那不知是恩是罚的“天恩”。一种极其危险的探索欲，在她心中悄然滋生。她知道这无异于火中取栗，但那只拼死飞走的麻雀，仿佛给了她一种荒谬的勇气——即便希望渺茫，也要尝试振翅，哪怕只能飞高一寸。
探索的第一步，从这间偏殿本身开始。她利用那两名北地宫女轮值交接、或偶尔因枯燥而精神懈怠的片刻，更加仔细地观察殿内的每一处细节。她抚摩那些半旧家具上模糊的刻痕，试图分辨其来历；她研究地砖铺设的细微差异，猜测其下的结构；她甚至留意每日送来的炭火，从其成色、气味判断其产地和等级——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或许能在未来某个时刻，成为判断自身处境的参考。
她开始更加留意殿外的动静。每日固定时辰，会有负责杂役的低等宦官或宫女经过廊下，运送杂物、传递消息。他们的脚步声、偶尔极低的话语声，都成了她窃听的对象。她屏息静气，将耳朵贴近冰冷的门板或墙壁，努力捕捉那些碎片化的信息：
“……西苑的梅花似是冻伤了不少……”
“……淑妃娘娘赏下的锦缎，得赶紧送去尚服局……”
“……听说陛下近日忙于漕运新政，甚少入后宫……”
“……那几个南边的，手脚倒是利落，就是话多……”
信息杂乱无章，真假难辨，且大多与她无关。但她依旧如同沙漠旅人渴求水滴般，贪婪地收集着。她从这些碎片中，勉强拼凑出这座掖庭宫的大致方位（似乎靠近西苑）、后宫几位主要妃嫔的称谓、以及……确实存在着一批“南边来的”宫人在服役。
“南边来的”……这几个字让她心跳加速。
她开始利用每日那短暂得可怜的、被允许在殿内活动的时辰，尽可能地将活动范围靠近殿门。她会假借舒展筋骨，缓缓踱步至门边，目光极快地透过门缝向外扫视。她记住了门外廊柱的样式、地砖的颜色、甚至远处一株歪脖子树的形状。她也在辨认脚步声——哪些是玄甲侍卫规律沉重的步伐，哪些是宫中女官急促利落的脚步，哪些……是那些可能属于低等杂役的、略显虚浮匆忙的步子。
她尤其留意任何带有南方口音的话语。但自从那次意外之后，那种乡音便如同蒸发了一般，再未出现。这让她不禁怀疑，那日是否是自己的幻听，或者，那些南朝宫女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根本不会靠近这片区域。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转机发生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一名负责送早饭的小宦官手指冻得通红，放下食盒时，袖口似乎不小心沾到了案几上一点未干的墨迹（萧婉被允许练字，墨是极劣质的），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抱怨。那语调极其含糊快速，却让萧婉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绝非北地口音！那短促的语调和某个音节的处理方式，像极了江陵城南一带的土音！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小宦官。他年纪很小，面黄肌瘦，低着头，一副怯懦惶恐的模样。
小宦官察觉到她的目光，吓得一哆嗦，连忙用标准的官话告罪：“奴才该死！奴才手滑！请殿下恕罪！”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萧婉立刻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激动，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道：“无妨。下去吧。”
小宦官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合上。萧婉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个小宦官，极有可能是南朝人！虽然他立刻用官话掩饰了过去，但那瞬间的本能流露，却暴露了他的根脚！
他负责送饭！这意味着他每日都会出现！虽然时间短暂，且总有其他人在场，但这无疑是一条新的、极其珍贵的线索！
接下来的几天，萧婉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小宦官身上。她记下了他每日出现的准确时辰，观察他送饭时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神态。她发现他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动作匆忙而慌乱，仿佛生怕惹上麻烦。他的官话说得极其别扭生硬，显然并非自幼习得。
她需要想办法与他建立一点极其微弱的联系，又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她开始在他送饭时，刻意将案几收拾得格外干净，甚至会提前将一点不易察觉的、写字用的废纸屑拂到地上——这样他放置食盒时，便能稍微从容些，不至于总是手忙脚乱。
她还会在每次他退下时，极轻地说一声“有劳”，语气平淡，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完全的漠然。
她甚至有一次，趁一名宫女转身去添炭的瞬间，极快地将一小块省下来的、掖庭宫份例中偶尔会有的、口感相对细腻的糕点，用纸垫着，放在了案几靠近他放食盒位置的边缘。
那小宦官再次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块与众不同的糕点。他猛地愣了一下，抬头极其飞快地瞥了萧婉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惊愕、困惑，还有一丝更深的恐惧。他像是被烫到一样，几乎是抢过之前的空食盒，看也不敢再看那糕点一眼，飞快地退了出去。
萧婉的心沉了下去。她失败了？他不敢接受？还是认为这是陷阱？
然而，次日清晨，当那小宦官再次送来早饭时，萧婉注意到，昨日那块她留下的糕点不见了。而在他放下新食盒，拿起旧食盒的瞬间，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似乎无意地在案几上叩击了两下。
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
但萧婉听到了。她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那是一种回应！一种极其隐晦、极其危险的回应！
她不敢有任何表示，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垂着眼睫。
但从那以后，一种极其微妙的、无声的默契，似乎在那小宦官和萧婉之间建立了。他依旧惶恐，依旧不敢抬头，但放置食盒的动作似乎稍稍稳了一些。偶尔，他送来的粥会比别人的更热一点，或者咸菜似乎多了一两根。
而萧婉，则继续着她那极其谨慎的“馈赠”——有时是一小块糕点，有时是一张吸墨性好些的废纸（或许他能用来垫东西或引火），东西都微不足道，且放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无意遗落。
她依旧不敢尝试传递任何字迹或言语。风险太大了。但仅仅是这点无声的交流，仅仅是知道在这座冰冷的深宫里，还有一个可能来自故国的、卑微却真实存在的生命，与她有着一丝极其脆弱的联系，便足以给她那绝望的处境，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和支撑。
蛛丝马迹，细微如尘。
暗循幽香，如履薄冰。
她知道自己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她无法停止。
这探寻本身，己成为她在这片深宫寒月中，活下去的、唯一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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