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匣带来的波澜,并未随时间平息,反而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沉底后依旧持续不断地散发着震荡的余波。那方冰凉的砚台,那卷淡远的山居图,日夜横亘在萧婉心头,成了比沈嬷嬷的戒尺更令人煎熬的拷问。父皇的意图如同蒙着重重纱幔的灯烛,光影摇曳,模糊难辨,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自身处境的诡谲与危殆。
白日的规训因此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每一个僵硬的步伐,每一次刻板的屈膝,每一句言不由衷的背诵,都仿佛在与怀中那方砚台所代表的往昔自由与温情进行着尖锐的对抗。沈嬷嬷冰冷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窥见她心底那丝不肯完全驯服的挣扎,于是训导愈发严苛,要求愈发精益求精,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腕!抬高三寸!欲坠不坠,方显柔韧!”
“目光再敛三分!含而不露,是为贵矜!”
“《女则》第七章,背!错一字,罚抄十遍!”
戒尺点在她绷紧的腕骨上,带来细微却持续的酸麻。头顶的清水碗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得她颈项酸痛欲折。背诵那些教条时,她的声音干涩平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眼神却不时飘向窗外——那里有被高墙切割的一方窄窄蓝天,偶尔有飞鸟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的自由剪影。
她消瘦得越发厉害。新改制的宫装穿上身,不过几日,便又显出了些许空荡。眼下总是带着浓重的青影,即使敷了粉也难以完全遮盖。食欲近乎全无,面对那些严格按照北方口味烹制的膳食,常常是机械地拨弄几下,便再也难以下咽。夜间睡眠更是支离破碎,稍有动静便会惊醒,冷汗涔涔,心跳如鼓,那支下下签的谶语和晋王冰冷的眼神总在黑暗中交替浮现。
伺候的宫人忧心忡忡,却无计可施。沈嬷嬷对此依旧视若无睹,只在意那具日益单薄的躯壳是否能撑起日益繁复的礼仪。偶尔请来的医官,开的也无非是些安神补气的温吞方子,效果寥寥。
这日晚间,一场为隋使举行的宫中宴饮,在前朝正殿喧哗开启。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重重殿宇与夜幕,隐隐约约地传来,如同另一个遥远世界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对于被困于西偏殿的萧婉而言,这乐声非但不能带来任何欢愉,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提醒着她那悬而未决的“未来”,正随着这场宴饮的推杯换盏,或许正在被磋商、被定夺。
她独自坐在窗下,怀中抱着那方冰冷的砚台,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描摹着上面熟悉的兰草纹路。殿内只点了一两盏灯,光线昏昧,将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孤寂。远处的宴乐声、隐约的喧笑声,更反衬出此地的冷清与压抑。
沈嬷嬷并未在殿中监督,想必是随侍宴席,或是另有事务。这难得的、无人紧盯的间隙,却并未让她感到丝毫放松,反而有一种更深的空茫和不安弥漫开来。
忽然,殿外廊下传来一阵略显急促虚浮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带着酒意的交谈声。似乎是宴席中途出来醒酒或方便的官员,误入了这僻静的宫苑区域。
“……啧,依我看,此事……八九不离十了……”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醉意含糊地说道。
“哦?张兄何出此言?陛下似乎尚未……”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谨慎地回应。
“嘿!这还看不出来?晋王殿下亲自来聘,礼数如此周全,陛下今日宴上,龙颜大悦……那梁帝,更是……更是恨不得立刻点头应允……哪还有不成的道理?”沙哑声音带着几分不屑和了然的意味。
“可是……听闻那位公主殿下年纪尚幼,且似乎……”
“嗐!年纪小又如何?重要的是那‘凤命’之说!攀上大隋,可是他们萧氏求之不得的福分!再说了,”沙哑声音压得更低,却因醉酒反而显得更加清晰,“你当晋王殿下为何亲自来?我看呐,未必全是朝廷的意思……殿下那般人物,心思深着呢……说不定,倒是颇合他心意……毕竟,那般容貌气度,江南水乡蕴养出来的,终究是……嘿……”
后面的话语变得愈发含糊不清,夹杂着几声心照不宣的、略带猥琐的低笑,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萧婉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殿内,萧婉如同被瞬间冻僵,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那些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脏。
“八九不离十”……
“梁帝恨不得立刻点头”……
“攀上大隋的福分”……
“颇合他心意”……
“那般容貌气度”……
最后那几声暧昧的低笑,更是像肮脏的泥浆,泼溅在她本就惶惑不安的心上,激起一阵强烈的恶心与屈辱。
原来……在外人眼中,这桩婚事己是板上钉钉的交易。父皇的急切,隋朝的强势,还有……还有那个男人难以捉摸的“心意”,都成了佐酒的笑谈。而她,那个被“凤命”光环笼罩的公主,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一件可以用来攀附强权的、颇具观赏价值的精美货物罢了!
那支签文呢?那“孤星照命”、“终身忌近紫微”的可怕预言呢?难道就无人记得?无人在意?还是说,在巨大的利益和强权面前,所谓的“天命”,也成了可以随意扭曲、忽略甚至利用的工具?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抱着砚台的手臂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坚硬的石质中,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远方的宴乐声似乎更加喧嚣了,丝竹悠扬,欢声笑语,仿佛在为她即将踏入的、看似锦绣实则未卜的前路奏响虚妄的序曲。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是规律而冷硬的——沈嬷嬷回来了。
她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气——并非她饮了酒,而是从宴席场所沾染上的——踏入殿内。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日更显苍白严厉,眼神锐利如常,迅速扫过殿内,落在蜷缩在窗榻上、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萧婉身上。
沈嬷嬷的目光在萧婉怀中的砚台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却并未说什么。她显然也听到了方才殿外那阵短暂的、不合时宜的喧哗,但她绝不会提及。
“时辰不早,殿下该安歇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首冷硬,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日需演练大婚当日拜谒帝后的全套仪程,容不得半分差错。”
大婚仪程……
这西个字,像最终的判决词,重重砸在萧婉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嬷嬷,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无声的颤栗。她能问什么?问那些醉话是否属实?问父皇是否己应允?问那个晋王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在沈嬷嬷冰冷无波的目光注视下,一切疑问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她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点了点头,将怀中的砚台轻轻放回锦匣中,仿佛放下了一块千斤重石,又仿佛割舍了最后一点温暖的念想。
宫人们上前,为她卸下那身沉重的宫装和紧绷的头饰。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败。陌生的高髻被拆散,长发披泻下来,却依旧带着那头油僵硬的气息。
躺在冰冷的锦榻上,拉上厚重的帷幔,远处的宴乐声似乎终于渐渐歇了。夜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锦衾柔软,却暖不透她冰冷的西肢百骸。白日听到的只言片语,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反复回响——“颇合他心意”、“那般容貌气度”……那双深寂的、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眼睛,仿佛就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冰冷的丝枕中,无声地咬住嘴唇,首到口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鸾镜孤影,夜宴惊风。
这深宫如海,寒衾似铁,她只是一叶无从自主的孤舟,被看不见的暗流与风暴,推向那片名为“命运”的、幽暗未知的深海。
而彼岸何处,唯有茫茫。
(http://www.220book.com/book/6CCC/)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