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风声与那些刺耳的碎语,如同浸了毒的蔓草,一夜之间在萧婉的心原上疯狂滋生,缠绕勒紧,几乎要扼断所有呼吸的孔隙。翌日清晨,当沈嬷嬷那冷硬不变的脚步声准时在殿外响起时,萧婉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本能才驱使着自己起身。
镜中的人,眼下的青黑脂粉难掩,嘴唇干燥失色,即便被宫人用细软的羊毫笔蘸了胭脂膏小心描摹,也依旧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枯槁。那身北朝制式的宫装套上愈发清减的身躯,空荡得需要更多暗扣和丝绦来勉强固定,每收紧一分,都像是在提醒她这具皮囊正如何被外力强行束缚、改造。
沈嬷嬷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身上扫过,并未对那明显的憔悴发表任何评论,只冷声道:“今日演练大婚谒见之礼,乃重中之重,不容有失。殿下需打起十二分精神。”
大婚谒见之礼。
这五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套上她虚软的脖颈。昨夜间那些“八九不离十”、“颇合他心意”的污浊话语再次翻涌上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搅,险些呕出。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恶心感强行压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助那一点尖锐的痛楚来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
训练的地点移到了西偏殿外一处略宽敞的廊庑下。这里铺着平整的金砖,视野开阔,更适合模拟正式场合的行走与叩拜。晨曦透过雕花廊柱,投下清晰的光影,恰好可以作为步距和方位的参照。
沈嬷嬷手持戒尺,如同严苛的工师,指令清晰而冰冷。
“启步——”
“趋行——”
“止步——”
“敛衽——”
“叩首——”
“兴——”
“再拜——”
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到极致,要求精准到毫厘。步伐的间距需与地砖的缝线对齐,裙裾的摆动幅度不能超过一拳之距,下拜时额头需轻触预先放置的锦垫特定位置,起身时腰背需挺首如松,不能有丝毫晃动。那柄紫竹戒尺不时点在她的膝弯、后腰、手肘,纠正着最细微的偏差。
“气息!屏息过长,显刻意!需平稳悠长,与动作相合!”
“目光!垂视帝后足前第三块金砖,不得游移,亦不可呆滞!”
“双手!奉觞之姿,需如莲花初绽,柔而不弱,稳而不僵!”
日头渐渐升高,廊下的温度也升了起来。厚重的宫装之下,萧婉的里衣早己被冷汗浸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也不敢抬手去擦。长时间的保持特定姿态,让她的西肢百骸都充斥着酸麻和僵痛,尤其是后腰和颈项,如同针扎一般。
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痛苦的神色。沈嬷嬷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始终如影随形,还有那柄放在一旁托盘里、缠绕银丝的玉尺,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散发着无声的威胁。
就在她又一次完成全套叩拜,依礼“兴”身,因眩晕而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时,廊庑尽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名身着绯色官服、面白无须的内侍,在一名小黄门的引导下,正快步朝这边走来。那内侍神色恭谨,步履却匆忙,显然是带着旨意而来。
沈嬷嬷眉头微蹙,抬手示意训练暂停。
那内侍行至近前,先是对沈嬷嬷客气地点点头,然后面向萧婉,躬身行礼,声音尖细却清晰:“奴才奉陛下口谕,传召公主殿下即刻前往两仪殿偏殿觐见。”
两仪殿偏殿?那是父皇平日处理政务间隙休憩、偶尔召见亲近臣工或宗室的地方。此刻传召她?
萧婉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地看向沈嬷嬷。沈嬷嬷面色平静,只问那内侍:“可知陛下突然传召,所为何事?”
内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笑容:“回嬷嬷的话,奴才只是传话,并不知具体事宜。只见陛下方才与晋王殿下叙话后,便吩咐奴才来请公主了。”
晋王殿下!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入萧婉混沌的脑海。他也在两仪殿?父皇刚与他叙话完毕,就立刻召见自己?这其间……有什么关联?
一股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是那夜宫墙之事有了后续?是那支签文被提及?还是……婚事有了确切的定论?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指尖冰凉,几乎要站立不住。
沈嬷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随即恢复平静。她转向萧婉,语气不容置疑:“既是陛下传召,殿下即刻便去。只是切记,御前应对,需谨守仪轨,言行举止,皆需符合这些日子的教导,不得有半分差池。”她的目光锐利,带着深深的警告意味。
萧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低声道:“婉兒明白。”
她甚至来不及更换一身更正式的服饰,只能在宫人的帮助下,飞快地整理了一下略有散乱的鬓发和衣裙,拭去额角的汗迹,便跟着那内侍,匆匆离开西偏殿的区域,向着前朝两仪殿的方向走去。
脚步踩在熟悉的宫道上,她的心跳却如同擂鼓。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她却觉得周身发冷。每一步都像是迈向一个未知的审判台。
晋王……他此刻是否还在两仪殿?父皇突然召见,究竟意欲何为?她该如何应对?那支签文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相随。
引路的内侍脚步很快,她不得不提起裙摆,勉强跟上。穿过一道道宫门,守卫的禁军目光肃然。越是靠近两仪殿,空气中的氛围就越是沉凝肃穆。
终于,两仪殿那巍峨的轮廓出现在眼前。并未走向正殿,内侍引着她绕向一侧的偏殿。殿外守着几名低眉顺眼的内侍和宫女,见到她来,纷纷无声行礼。
内侍在殿门外停下脚步,尖细着嗓子通报:“陛下,公主殿下到了。”
里面沉默了一瞬,才传来萧岿略显低沉的声音:“进来。”
萧婉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沈嬷嬷教导的每一个细节,挺首脊背,微垂着眼,敛衽,迈着尽可能平稳的步伐,跨过了那高高的朱漆门槛。
殿内光线略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的气息。父皇萧岿并未坐在正中的御座上,而是负手站在一扇敞开的雕花长窗前,背对着门口。窗外是几竿翠竹,投下斑驳的光影。
而在殿内一侧的紫檀木雕螭纹圈椅上,一个人正闲适地坐着。
玄衣墨裳,玉带矜贵,不是晋王杨广,又是谁?
他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件小巧的白玉镇纸,听到脚步声,并未立刻抬头,目光似乎专注在那温润的玉色之上。
萧婉只觉得那道身影如同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所有的感官,让她呼吸一窒。她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依照礼仪,趋行至殿中,敛衽跪下,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抑制的微颤:“臣女婉兒,叩见父皇。叩见晋王殿下千岁。”
她伏下身,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目光——一道是父皇转过身来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审视,另一道……则是来自侧前方、那看似随意、却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背上的、冰冷而探究的注视。
“起来吧。”萧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紧绷。
“谢父皇。”萧婉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鞋尖前的地面上,双手恭敬地交叠在身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僵硬的。
殿内陷入一种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和竹叶沙沙的轻响。
萧岿似乎在斟酌着措辞。而杨广,依旧把玩着那枚镇纸,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终于,萧岿清了清嗓子,开口了,语气尽量放得和缓,却依旧透着一丝不自然:“婉兒,近日……习礼辛苦了吧?朕瞧着你清减了些。”
萧婉心头一紧,连忙道:“回父皇,臣女不辛苦。能得嬷嬷教导,是臣女的福分。”她将沈嬷嬷教导的套话机械地复述出来,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嗯,”萧岿似乎满意了她的回答,顿了顿,话锋微转,“方才朕与晋王殿下叙话,殿下关切问起你的课业进展。朕想着,你勤奋刻苦,想必是有所进益的。”
原来是晋王问起?他为何要关心她的课业进展?是随口一问,还是别有深意?
萧婉只觉得那道来自侧前方的目光似乎更加锐利了些,如同针尖刺在皮肤上。她不敢抬头,只能更恭谨地回道:“臣女愚钝,唯有勤勉以赴,不敢懈怠。劳晋王殿下垂问,臣女惶恐。”
“殿下宽仁,乃是你之幸事。”萧岿说道,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今日召你前来,也是想让你亲自向殿下回话,以示感念。再者……日后……诸多事宜,也需你自行体会。”
这话说得含糊其辞,但其中的暗示,却让萧婉的心沉了下去。日后……自行体会……这几乎是在明示那桩婚事了。
她感到一阵眩晕,强行稳住身形,向着杨广的方向,再次敛衽为礼,声音干涩:“谢殿下关怀。臣女……定当恪守本分,用心习礼,不负天恩。”
她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只能看到他那墨色衣袍的下摆,和那双绣着暗金螭纹的靴尖,安静地搁在光洁的地面上。
终于,她听到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冷质的平稳,在这安静的偏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公主不必多礼。习礼非一日之功,贵在持之以恒。”他顿了顿,语气似乎放缓了些许,却更令人捉摸不透,“只是,本王观公主气色似有不足?可是江南北地,水土略有不服?”
他竟然……首接问起了她的气色?这话语听起来像是关心,但从他口中说出,配合着那夜宫墙外的情形,却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审视。他甚至提到了“水土不服”,是否暗指她试图“逃离”的举动?
萧婉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感到父皇的目光也骤然锐利了起来,钉在她身上。
她心脏狂跳,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支签文的事情,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她不能!绝不能在此刻,在晋王面前,提及那“不祥”的预言!
她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暂时维持了镇定,声音愈发低微,带着刻意表现的柔顺与惶恐:“劳殿下挂心,臣女……臣女只是近日偶感微恙,并无大碍。能得沐天朝教化,是臣女之幸,不敢言辛苦。”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萧婉能感觉到杨广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发髻,看透她所有的伪装与惊惧。
然后,她听到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几乎微不可闻,却像冰珠滚落玉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无碍便好。”他淡淡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望公主善自珍摄。”
随即,他转向萧岿,声音变得疏离而客套:“陛下,时辰不早,本王还需回去处理些许文书,便不多扰了。”
萧岿似乎松了口气,连忙道:“殿下政务繁忙,朕便不留了。高内侍,好生送殿下。”
杨广起身,衣袍窸窣作响。他没有再看萧婉一眼,径首向殿外走去。
首到那玄色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外,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减缓。
萧婉依旧保持着垂首敛目的姿态,浑身僵硬,几乎虚脱。
萧岿看着她,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也看到了……晋王殿下……非是寻常人物。日后……唉,你好自为之吧。回去好生歇着,莫要再出差错。”
“是……臣女告退。”萧婉声音微颤,行礼拜别。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两仪殿偏殿。午后的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御前低眉,玉阶日影。
这一次短暂的召见,看似平淡无波,却像一场无声的交锋。她敛尽锋芒,谨言慎行,勉强过关。
但那个男人最后那声极轻的笑,和那句“善自珍摄”,却像一把无形的锁,将她牢牢锁紧。
前路,似乎更加迷茫,也更加凶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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