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仪殿那场短暂却重若千钧的御前觐见后,萧婉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强撑的精气神,回到西偏殿,便真如一盏熬尽了灯油的枯灯,骤然黯淡下去。
当夜,她便发起了高热。
起初只是觉得浑身发冷,即便裹紧了锦衾,也止不住地从骨头缝里往外透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的轻响。守夜的宫女察觉有异,掌灯来看,只见她脸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伸手一探额角,竟烫得骇人。
消息立刻惊动了沈嬷嬷。她深夜赶来,依旧衣着整齐,发丝不乱,只是脸色在昏黄灯下更显冷硬。她亲自查看了萧婉的状况,摸了摸她的脉息——那动作不带丝毫温情,只如匠人检查器械的损毁程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
“去禀报陛下,并请尚药局值夜医官。”她冷静地吩咐,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突如其来的病况只是训导日程中一个需要处理的意外插曲。
西偏殿顿时灯火通明,人影惶惶。药罐很快在殿外的小茶房里支起,浓重苦涩的药味随着夜风弥漫开来,混杂着殿内原本的檀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气息。
萧婉的意识在灼热和冰寒的交织中浮沉。眼前光影乱舞,时而仿佛是父皇在两仪殿那复杂疲惫的眼神,时而又幻化成晋王那双深不见底、带着玩味笑意的眸子。那支下下签上的朱红字迹如同燃烧的火焰,在黑暗中灼灼逼人:“孤星照命……终身忌近紫微……” 沈嬷嬷冰冷的指令、戒尺拍打的触感、那方皇叔祖留下的冰凉砚台……无数碎片化的景象和感觉汹涌扑来,将她拖入光怪陆离的梦魇深渊,不得解脱。
她时而蹙眉呻吟,时而惊悸颤抖,冷汗浸透了中衣,却又被高热蒸腾出滚烫的湿气。
医官匆匆赶来,诊脉、观色、询问情由——沈嬷嬷只以“偶感风寒,兼之近日习礼辛劳,以至邪气入体”应对。医官斟酌良久,开了疏风散寒、宁神静气的方子。药煎好送来,却被昏沉中的萧婉下意识地抗拒,药汁多半沿着嘴角流出,湿了衣襟。
如此反复折腾,首到天光微亮,高热才稍稍退去一些,转为一种持续的、磨人的低热。萧婉的意识清醒了些,但浑身如同被拆散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喉咙干痛得如同吞过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痒。
沈嬷嬷依旧守在一旁,面色沉寂如水,看不出喜怒,只偶尔冷眼扫过宫人喂药擦拭的动作,确保一切符合规矩。萧婉这场病,无疑打乱了她严密的训导计划,但她脸上却未见多少焦躁,反而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审度。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前朝。萧岿派内侍来问了一次,赏下些参茸补品,嘱咐安心静养,语焉不详,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关切,倒更像是对“重要物品”出现瑕疵的例行抚慰。
而真正引起轩然大波的,是次日午后,晋王殿下竟亲自派了身边得力的内侍总管,前来“探病”。
那是一位姓李的中年内侍,面皮白净,眉眼带笑,行事说话却极有分寸,滴水不漏。他并未进入寝殿,只在外间恭敬地向沈嬷嬷传达了晋王的“关怀之意”。
“殿下听闻公主贵体欠安,甚是挂念。”李内侍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切,“特命奴才前来探问,并送上些许药材,聊表心意,愿公主早日康复。”
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捧上几个锦盒。打开来看,并非寻常的金银珠宝,而是真正价值千金的珍稀药材:有须根分明、形态酷似人形的上等高丽参,有莹白如玉的极品茯苓,还有来自西域的罕见面霜、南海的珍奇珠粉……林林总总,皆是对症滋补、安神养颜的圣品,且显然经过精挑细选,并非随意拿来充数。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些药材的包装方式,并非南地常用的锦缎绸囊,而是以北朝宫廷特有的方式封装,打着内府库的印记,无声地彰显着赐予者尊贵无比的身份。
沈嬷嬷目光扫过那些药材,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代尚在病中的萧婉谢了恩:“晋王殿下厚爱,公主殿下感激不尽。待殿下好转,必当亲往谢恩。”
李内侍笑眯眯地应了,又道:“殿下还特意嘱咐了,闻听公主殿下似有夜不安枕、惊悸盗汗之症,这茯苓宁心安神之效最佳,可让医官斟酌入药。另,殿下偶得一方,乃北地宫廷沿用,于安神定惊、调养气血颇有奇效,或可参考试用。”
说着,他竟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递了过去。那素笺质地坚韧,微微泛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萧婉传 上面以清瘦峻拔的笔迹写着一列药材名称与分量,以及煎服之法,末尾并无落款,但那笔力锋铓内敛,一望便知绝非寻常医官所能书写。
沈嬷嬷接过那药方,只扫了一眼,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不动声色地将药方收起,再次道谢:“有劳殿下费心,老奴定当转交医官参详。”
李内侍完成使命,便不再多留,客气地告辞离去。
他这一来,虽时间短暂,却如同在看似平静的西偏殿内投下了一块巨石。晋王殿下亲自派人探病,还赠下如此珍贵且对症的药材,甚至……还有一张疑似他亲笔所书的药方?这其中蕴含的意味,足以让所有知情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究竟是出于对未来姻亲的例行关怀?是一种上位者的施恩示好?还是……某种更深的、令人不安的留意与掌控?
那张药方被迅速送到了尚药局首席医官的手中。老医官捧着那薄薄一张纸,反复看了许久,又是捻须,又是蹙眉,最终对沈嬷嬷叹道:“开方之人,深谙药理,君臣佐使,搭配得极为精妙老辣,尤其是对安神定惊一道,颇有独到之处。只是……其中几味药的用量稍显……凌厉了些,非体魄强健者恐难以承受其药力。公主殿下如今玉体虚弱,若要用此方,必须大幅调整剂量,徐徐图之方可。”
言下之意,这方子本身是极好的,但似乎……并非完全为眼下虚弱的萧婉所设?抑或是,开方之人根本不在意她能否承受,只在乎药效能否首达病灶?
沈嬷嬷听着,面无表情,只淡淡道:“既如此,便请医官斟酌增减,以公主凤体为要。”
药,最终还是用了。那些晋王赐下的珍贵药材,也被小心地收入库中,预备着日后慢慢使用。
躺在病榻上的萧婉,迷迷糊糊间也听闻了晋王遣人探病赠药之事。初时,她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极微弱的、连自己都觉荒谬的暖意——他……竟还记得她夜不安枕?但随即,那夜宫墙外他冰冷的眼神、两仪殿上他莫测的笑语、以及那“孤辰缠身”的话语便猛地撞入脑海,将那丝可怜的暖意瞬间击得粉碎。
他怎会真心关怀她?这不过是上位者的手段,是打一棒子后给的甜枣,是更精细的操控与试探!那些药,那张方子,谁知道里面藏着怎样的机锋?是否如同那日赏赐的砚台一般,别有深意?
恐惧与猜疑,比病痛更折磨人。她甚至对每日送来的汤药都产生了强烈的抗拒,需要宫人反复劝说,才能勉强咽下少许。
病去如抽丝。这场大病,足足耗去了七八日光景,萧婉的精神才稍稍好转,能够起身在殿内缓慢行走,但面色依旧苍白得透明,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沈嬷嬷并未因她病体初愈而放松要求,训导很快重新开始,只是强度暂时有所降低,更多地侧重于静态的仪态和经书的诵读。
这一日,诵读《女则》间歇,沈嬷嬷忽然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殿下可知,晋王殿下除文韬武略之外,亦通晓岐黄之术?”
萧婉正捧着书卷的手猛地一颤,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抬起眼,看向沈嬷嬷,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悸与疑惑。
沈嬷嬷面色平静,继续淡淡道:“殿下所赠安神方,虽经医官调整,然其中几味主药的选择与搭配,非深谙医理者不能为。北朝宫中亦有传闻,言说晋王殿下少时曾于终南山随异人习艺,涉猎极广……”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留下的空白,却比首白的言语更令人心惊。
通晓岐黄?少时异人?涉猎极广?
这些信息碎片,拼凑出一个更加深邃难测、更加令人不安的杨广形象。他不仅仅是一位权势煊赫的亲王,更可能是一个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的……甚至可能精通某些非常手段的人。
那他赠药……是真的治病,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诊断”与“介入”?
那日他问起她的气色,是否早己看出了什么?那药方中“凌厉”的剂量,又暗示着什么?
萧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手中的书卷变得沉重无比。
杏林深似海,参苓藏机锋。
她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网,正从西面八方收拢而来,网线便是那些珍稀的药材、那张高深的药方、那些似关怀实为试探的话语……而织网之人,正站在迷雾之后,冷静地观察着网中猎物的每一丝挣扎。
而她,这场病后,似乎更加无力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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