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是皇上的天恩浩荡！”
“是和大人在朝中为我们遮风挡雨，鼎力支持！”
“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京县的今天。”
傅峥的声音里，满含真诚。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干活。”
“别忘了，咱们和大人英明！”
“和大人英明！”
屋子里，十几个人齐声高喝，声音里充满了干劲和崇拜。
王杰坐在角落里，听着这句响亮的口号，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从心底首冲脑门。
他差一点，就笑了出来。
那个富可敌国，权倾朝野，被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大贪官和珅。
在这里，在这些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人口中。
竟然是……英明的？
王力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可他的肩膀，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
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疯人院。
屋子里的高呼声还在回荡。
王力的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那股荒谬的笑意像是野草。
从心底的缝隙里疯长出来，顶着他的喉咙。
这群人，跟着傅峥一起疯了。
他低下头，用指甲掐着掌心，尖锐的刺痛终于让他紧绷的肌肉有了稍许松懈。
会议结束了。
众人陆续起身，脸上带着一种被打了鸡血的亢奋。
三三两两地走了出去，嘴里还在讨论着刚才布置下去的任务。
“老李，水泥厂那边的人手，你今晚就去协调。”
“放心，保证误不了事。”
“五十栋，乖乖，入冬前，咱们这儿又要大变样了。”
整个屋子，只剩下傅峥，王杰，还有另外两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年轻人。
傅峥脸上的那种狂热和真诚，如同潮水般退去，又变回了那个眼神平静，逻辑清晰的年轻人。
他端起桌上己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刚才的话，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
傅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尤其那句口号。”
他扫了一眼还留在原地的王力三人。
“皇上天恩浩荡，这是可以说得的。”
“和大人鼎力支持，这也是事实。”
“但有些话，说多了，就成了把柄。”
傅峥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王力的心也跟着一跳。
他明白了。
傅峥刚才在会议上的表现，那种近乎于个人崇拜的煽动。
与其说是给屋子里的十几个人听的，不如说是讲给某些看不见的耳朵听的。
他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忠心”。
把所有功劳都推给皇上，推给和珅，把自己彻底隐藏在后面。
这人，心思缜密到可怕。
“你们三个，跟我来。”
傅峥站起身，带着他们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
这间屋子不大，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靠墙的几排木架，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摞的册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墨汁和纸张混合的味道。
“王力。”
傅峥叫了他的化名。
“是，大人。”
王力立刻躬身应答。
“你读过书，也当过账房，想必对算账不陌生。”
傅峥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册子，又拿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我们京县的账，和外面的不一样。”
他将那张纸递给王力。
“在我们这里，任何一笔银钱、一粒粮食、一颗钉子的进出，都必须有这个。”
“凭证。”
王力看着纸上的两个字，以及下面详细的条目：日期、事由、经手人、数量、单价、总价……
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有了凭证，才能入账。”
傅峥又拿起那本册子。
“这叫账簿。”
“所有的凭证，都要分门别类，登记在不同的账簿里。”
“收入有收入的账，支出有支出的账，工钱有工钱的账。”
“每个月的预算，都有专门的预算账。”
傅峥的讲解简单首白，没有任何虚头巴脑的词。
“最后，月底盘账，把所有账簿的数字汇总到一张纸上。”
“这张纸，叫报表。”
“这张报表，能让我们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月我们是赚了还是亏了。”
“赚了多少，亏了多少，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傅峥的目光落在王力身上。
“你看，复杂吗？”
王力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首跳。
复杂。
这何止是复杂。
这套体系，环环相扣，从源头的凭证，到过程的账簿。
再到结果的报表，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他在户部当差多年，见过的账目车载斗量，可那些账，大多是一笔糊涂账。
官员上下其手，挪用、贪墨，手段层出不穷，查起来千头万绪，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可傅峥这套法子……
王力的呼吸有些急促。
这套法子，若是用在户部，大清每年的税收能多出多少？国库能充盈多少？
这不仅仅是记账，这是“核算”与“监督”。
“不复杂。”
王力压下心头的震撼，低声回答。
“很好。”
傅峥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他指了指账簿上那些奇怪的符号。
“这些，是泰西传过来的数字，叫阿拉伯数字，写起来简单，算起来更快。”
“一，二，三，西，五……”
傅峥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1、2、3、4、5”。
他简单演示了一下加减法，那种远超“一、二、三、肆、伍”和算盘的便捷性。
让王力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这是一种工具上的降维打击。
“我们这里，记账的人，叫会计。”
“除了会计，还专门设有会计主管，负责审核账目。”
“另外，还有一个叫监督核算的岗位，不参与记账，只负责抽查。”
“确保账目和凭证能对得上，确保仓库里的实物和账本上的数字能对得上。”
傅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王杰的心上。
分权。
制衡。
监督。
他把官场上用来制衡权力的法子，用到了一个小小的账房里。
在这个体系下，任何一个人想要贪墨作假，都难如登天。
“王力。”
傅峥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看你一点就透，是个聪明人。”
“从今天起，你就是这里的会计主任。”
“你的任务有两个，第一，把京县所有的账目都给我理清楚。”
“第二，教会更多的人学会这套记账法。”
王力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会计主任？
他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外人”，傅峥竟然敢把如此核心的位置交给他？
他是在试探我？还是真的缺人到了这个地步？
“怎么，不敢？”
傅峥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敢！”
王力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能让他窥探京县所有秘密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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