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日头热得早，罗家荣把那杆老木秤搬到院里的老槐树下，秤杆是檀木的，被磨得油光锃亮，刻度间还嵌着些细密的铜星，像撒了把碎金子。秤砣是生铁铸的，沉甸甸的，拎在手里能感受到岁月的分量，秤绳是新换的麻绳，搓得紧实，在晨光里泛着浅黄。
“旭强，先来称称。”他把秤钩上的竹篮晃了晃，篮底铺着块红布，是罗秀莲做的，上面绣着个小小的“吉”字，针脚细密，透着股喜庆。“立夏秤人，得空腹称，这样才准。老话说‘秤花八十七，活到九十一’，称了重量，夏天就不会消瘦，能健健康康过整季。”
罗旭强有点不好意思地钻进竹篮，红布蹭过他的胳膊，带着点棉布的温软。“叔，您可得称准点，别把我多说几斤。”他双手抓着秤绳，脚尖微微踮起，竹篮在半空轻轻晃悠，槐树叶的影子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罗家荣握住秤纽，慢慢把秤砣往外挪，秤杆渐渐平了，铜星在光里闪闪发亮。“不多不少，一百三十五斤，比去年长了五斤，壮实了。”他朗声报出数字，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看来这半年没白吃饭，地里的活没少干吧？”
罗旭强从竹篮里跳下来，拍了拍红布上的褶皱：“那是，您教我翻地、挑水，力气长了不少。”他看着那杆老秤，忽然发现秤杆末端刻着个小小的“荣”字，是用刀细细刻的，“这是您刻的？”
“嗯，年轻时刻的。”罗家荣着那个字，“那会儿你爷爷用这秤给我称，说‘小子长劲了，能扛事了’。现在轮到我给你称，就像这秤杆，一代代人握着，重量就传下去了。”
张明肖早己站在竹篮边等着，他比罗旭强瘦些，钻进篮里时，竹篮晃得更轻。“叔，我爷说他年轻时称过一百八十斤，现在老了，只剩一百三了。”他望着秤砣移动，声音里带着点好奇，“这秤除了称人，还称过啥？”
“啥都称过。”罗家荣慢慢调整秤砣，“称过粮食，称过药材，你太奶奶还用来称过刚出生的小猫，说看看哪只长得沉，好养活。”他盯着秤杆上的铜星，“一百一十五斤，比去年长了三斤，也长肉了。”
张明肖跳下来时，忽然注意到秤钩上缠着根细红绳，绳头系着个小铃铛，一晃就叮当作响。“这铃铛是啥时候系的？”
“你奶奶系的，”罗家荣笑了，“她说秤人时铃铛响，能把晦气吓跑，留下福气。你听这声儿，脆不脆？”他轻轻拨了下铃铛，清脆的响声在院里荡开，惊起几只停在槐树上的麻雀。
轮到罗家荣称时，他慢慢钻进竹篮，竹篮明显沉了不少。“叔，您慢点。”罗旭强赶紧扶了把秤绳，生怕晃得厉害。
罗家荣摆摆手，示意没事。“我这把老骨头，称称也看看，是不是又轻了。”他望着秤杆，罗家荣慢慢移动秤砣，首到秤杆平了才停手，“一百五十斤，还行，跟去年一样，没掉秤。”
“那是您身子骨硬朗。”张明肖递过毛巾，“天天干活，气血旺。”
三人坐在槐树下歇凉，老木秤靠在树干上，秤砣还挂在秤钩上，随着风轻轻晃，铃铛时不时响一声。罗家荣望着远处的麦田，麦穗己经开始，在风里泛着金浪。“这秤啊，称的不光是重量，还是日子。”他忽然道，“年轻时盼着称得重，觉得有劲；老了怕称得太轻，怕身子垮了。其实重也好，轻也好，只要平平安安的，就比啥都强。”
罗旭强拿起秤杆，试着拎了拎，沉甸甸的压手。“这秤杆真沉，像提着段日子。”
“可不是嘛，”罗家荣接过秤杆，轻轻靠回树上，“这秤跟着咱们家几十年了，见过穷日子，也见过好日子，称过的重量里，藏着多少酸甜苦辣。”他望着篮底的红布，“下午把秤收起来时，记得用布盖好，别让日晒雨淋的，还得留着给你们的孩子称呢。”
日头升高时，院里的影子变短了，老槐树下的凉意渐渐淡了。罗家荣把老木秤仔细收好，红布叠得整整齐齐，铃铛还在轻轻响，像在说这立夏的好——秤过了重量，就像给夏天系了个平安结，剩下的日子，只管踏实过，等着秋收，等着下一个立夏，再听这铃铛响，再称称日子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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