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之推着自行车，脚步沉重地往家走。筒子楼就在眼前，却感觉那段路格外漫长。
楼门口那片被撕过大字报的墙壁，虽然被清理过，但还残留着浅色的印子和没刮干净的浆糊疤，像一块难看的伤疤，提醒着昨天那场闹剧和今天办公室里的惊心动魄。
刘大姐正端着一盆洗菜水出来泼，看见沈牧之，眼神闪烁了一下，想搭话又不敢，缩着脖子赶紧溜回屋了。其他几个在门口闲聊的邻居，也瞬间收了声，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各自散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和疏离。
沈牧之心里冷笑，这就是人性。风波起时，看热闹、嚼舌根；风波稍息，又怕沾上腥膻。
他停好车，刚走上楼梯，就听见自家传来张妈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这可咋办啊…咋就摊上这事了…婉婉吓坏了，一上午都没吃东西，就抱着念平缩在床角…”
沈牧之的心猛地一揪，加快脚步推开门。
屋里光线有点暗，陈小婉果然抱着念平，蜷缩在床的最里边，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安，像只被猎人吓破了胆的小兔子。念平似乎也感受到了妈妈的恐惧，瘪着小嘴要哭不哭。
张妈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看见沈牧之回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牧之！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上午街道和厂里都来人了，问东问西的，翻箱倒柜的…虽然客客气气，但那架势…婉婉当时就吓傻了！”
沈牧之放下手里的包，走到床边，尽量放柔声音：“小碗，没事了，我回来了。”
陈小婉看到他，眼睛里的惊恐稍微褪去一点，但立刻蒙上了一层水汽，嘴一瘪，带着哭音小声喊：“牧之…怕…坏人…抓我…”
她松开被子，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甲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沈牧之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他坐上床沿，把她和儿子一起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怕不怕，没有坏人，没人抓你。是组织上了解情况，现在都问清楚了，没事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陈小婉把脸埋在他怀里，肩膀微微发抖，小声地抽噎着：“嗯…牧之在…不怕…”
张妈在一旁抹着眼泪：“真是造孽啊…吓唬个傻子算什么本事…我们婉婉够可怜了…”
沈牧之搂着妻子，眼神却冷了下来。他知道，这次的调查绝不会轻易结束。那份“详细深刻的书面说明”就是个紧箍咒。
他必须好好想想，怎么把这篇文章做得天衣无缝。
既要解释清楚小婉的出身问题（强调其无辜和受害），又要合理化那个精密部件的来源（死咬就是在厂里废料堆偶然发现），还得把小婉那些“捡破烂”的行为彻底定性为“无意识的、病人式的怪异癖好”，甚至要突出她“受新社会关怀、有所好转”的积极一面（比如抓周爱学习、上次“捡”到药品）。
这难度不亚于再设计一台精密机床。
接下来的几天，沈牧之除了忙厂里的工作，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绞尽脑汁写那份说明材料。他字斟句酌，每一个说法都反复推敲，既要符合事实（大部分），又要经得起审查，还得能打动人心。
陈小婉也变得异常“乖巧”和“胆小”。她几乎不敢出门，整天就抱着念平待在屋里，偶尔看向窗外的眼神都带着怯懦。只有沈牧之在家的时候，她才会稍微放松一点，但也很安静，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冒出几句傻乎乎的“惊人之语”。
她这种表现，反而无形中佐证了“受到惊吓、病情加重”的说法，让偶尔上门来“关心”的街道干部和厂领导看了，都忍不住心生几分怜悯，觉得赵干事那些人确实有点过分了。
刘大姐更是成了“反面典型”，被王主任私下里狠狠批评了一顿，让她管住自己的嘴，别整天搬弄是非，吓坏了病人。刘大姐吓得够呛，好几天没敢在走廊里大声说话。
周先生那边也听到了风声，特意派人送来了一些营养品，并捎来口信，如果需要，他可以出具正式的证明信，证明他与沈家的交往纯粹是朋友和文化交流性质。
沈牧之婉拒了。这个时候，周先生越是出面，可能越会激化矛盾，被说成是“资产阶级串联”。他只能靠自己这张纸和各方面的周旋。
终于，一份长达十页纸，情真意切、逻辑清晰、证据链（人证、物证、诊断证明）相对完整的说明材料写好了。
沈牧之把它郑重地交给了厂党委书记和革委会。
又经过一番内部的讨论和博弈，加上那台机床确实恢复了生产，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效益，厂里最终做出了决定：此事到此为止，不再深入追究。但对沈牧之提出了“口头警告”，要求他“以后务必加强政治学习，提高警惕，严格管理家属”。
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地暂时平息了。
拿到这个结果的那天晚上，沈牧之特意去食堂打了份红烧肉（虽然肉少得可怜），又去供销社买了点水果糖。
回到家，他把糖递给陈小婉：“小碗，没事了，吃糖。”
陈小婉看着他，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是雨过天晴后的星星。她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甜得眯起了眼，然后把另一颗塞进沈牧之嘴里。
“甜…牧之也吃…”
沈牧之含着那颗廉价水果糖，感受着那齁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看着妻子终于重新露出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多日来的疲惫和紧绷仿佛瞬间消散了。
他伸出手，轻轻擦掉她嘴角的糖渍：“嗯，甜。”
只要她在，这个家就是甜的。
外面的风雨再大，他也得把这把伞撑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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