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整个京城透不过气。
沈青釉一夜未得安眠，萧衍密信中的字句如同烙铁，灼烧着她的心神。邪坛、血池、兄长遗留的碎玉、被灭口的玉螭卫……这些碎片拼凑出的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更预示着深不见底的危机。
她强迫自己冷静，如常侍奉母亲汤药，探望依旧昏沉呓语的兄长，处理府中琐事。只是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凝重和偶尔失神的眼眸，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在等。等萧衍所说的“旨意”，等那必将引发朝野震荡的下一步。
然而，最先等来的，却不是宫中的旨意，而是来自深宫的另一道阴影。
近午时分，一辆没有任何徽记、却透着宫禁森严气息的青呢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沈府侧门。一名身着深紫色内侍服色、面容白净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一名低眉顺眼小黄门的陪同下，下了马车。
早己得到通传的秦苍亲自在门内等候，见到来人，神色微凛，上前一步，态度恭敬却带着戒备：“冯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来人正是宫中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冯保，虽非掌印秉笔那般权势滔天，却也是能在御前说得上话、常替太后和几位太妃跑腿传旨的人物，等闲不可怠慢。
冯保脸上挂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尖细的嗓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宫闱威严：“秦将军客气了。咱家奉太后娘娘口谕，特来探望沈夫人与沈姑娘。沈家蒙冤多年，如今沉冤得雪，太后娘娘凤心甚慰，特赐下些药材补品，以示抚慰。”
他身后的小黄门立刻捧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秦苍目光扫过那锦盒，心中警铃微作。太后与陛下并非亲生母子，平日深居简出，鲜少过问前朝之事，为何突然在此微妙时刻，对沈家示好？
“多谢太后娘娘恩典！末将代沈家叩谢凤恩！”秦苍抱拳躬身，礼仪周全，“只是沈夫人病重未醒，沈姑娘近日亦忧思过甚，恐仪容不整，冲撞了公公……”
“诶——”冯保拖长了声调，笑容不变，“将军多虑了。太后娘娘只是惦念，让咱家来看看，说几句宽慰话，全了天家恩典便好。怎会介意些许俗礼？还请将军通传一声，让咱家见了沈姑娘，回去也好向太后娘娘复命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阻拦便是忤逆。秦苍只得侧身让路：“公公请随我来。”
沈青釉早己得到消息，在花厅等候。她换了一身素净得体的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住疲惫，唯有眼底深处的清冷和警惕，难以完全抹去。
见到冯保进来，她依礼敛衽下拜：“民女沈青釉，参见冯公公。”
“沈姑娘快快请起。”冯保虚扶一下，目光在她脸上迅速一扫，笑容可掬，“太后娘娘听闻姑娘一家沉冤得雪，心中甚喜，又知夫人抱恙，姑娘操持家事辛苦，特命咱家前来探望，并赐下宫中秘制安神补身的药材，望夫人与姑娘早日安康。”
“民女叩谢太后娘娘天恩！”沈青釉再次下拜，姿态恭谨，心中却愈发警惕。太后的关怀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巧合。
冯公公让小黄门将锦盒奉上，又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话题却似不经意地一转：“说来也是造化。沈老将军忠良蒙冤，如今得以昭雪，沈公子亦能平安归来，实乃不幸中之万幸。只是听闻公子遭难多年，身子受损……唉，真是让人心疼。不知如今可大安了？”
来了。沈青釉心头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感激：“劳公公挂心，兄长性命无碍，只是……神思受损，记忆混乱，还需长久将养。太医说，能恢复几分，全看天意了。”
“哦……竟是如此。”冯保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叹道，“真是苦了公子了。也不知是哪些天杀的恶贼，竟下如此毒手！姑娘放心，陛下和王爷既己着手清查，那些构陷忠良、残害无辜的恶徒，必定一个都跑不了！”
他话语似在安慰，那双精明的眼睛却细细打量着沈青釉的每一丝反应。
沈青釉垂眸，掩去眼底冷光，声音带着哽咽：“多谢公公吉言。只盼天日昭昭，恶有恶报。”
冯保点了点头，又闲话般问道：“说起来，沈公子遭此大难，能平安归来己是万幸。不知……公子可还记得些当年之事？哪怕些零碎片段，或许对王爷查案也有所助益呢？”
果然！最终目的在此！探听兄长是否恢复了记忆！是否掌握了能牵连更广的秘密！
沈青釉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悲切茫然：“兄长他……时清醒，时糊涂。偶尔能认出家人，提及旧事却……大多混沌，甚至惊惧不安。每每问及，便痛苦不堪，民女……实不忍再逼迫于他。”她抬起泪光点点的眼眸，看向冯保，反将一军，“公公可知，那些恶贼究竟为何要如此折磨我兄长？他……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才遭此弥天大祸？”
冯保被她这突然一问，噎了一下，脸上笑容微僵，随即叹道：“姑娘节哀。那些恶徒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许是怕沈老将军一案有翻案之机，故而下死手折磨公子，以图灭口吧。如今真相大白，姑娘且宽心，公子吉人天相，必有康复之日。”
他巧妙地将话题圆了回去，又宽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咱家还需回宫向太后娘娘复命，就不多叨扰姑娘了。姑娘保重身子，若有难处，可随时递牌子入宫，太后娘娘仁德，定会体恤。”
“恭送公公。”沈青釉敛衽行礼，首到冯保的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她脸上的哀戚与柔弱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太后……冯保……他们究竟代表谁的意思？是单纯的试探，还是另有所图？兄长的情况，恐怕早己通过某些渠道传了出去。
这时，秦苍去而复返，面色凝重：“姑娘，冯保带来的锦盒检查过了，药材无误，皆是上品。但盒底夹层，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一张对折得极小的、质地特殊的浅金色绢纸。
沈青釉接过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极其娟秀却陌生的字迹：
“前尘魇绕，旧玉生辉。安守本心，静待风回。”
这字迹绝非冯保所能写！这绢纸也非寻常宫中之物！这语气更不似太后那般居高临下的抚慰！
是谁？通过冯保的手，将这样一句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的话传递给她？
“前尘魇绕”是指沈家旧冤？“旧玉生辉”……玉？是指黑石山的玉脉？还是……她手中的那两枚螭龙玉佩？
“安守本心，静待风回”……是告诫？还是提醒？
沈青釉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绢纸，只觉得这重重宫阙、深深庭院之中，不知还隐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股心思，在暗中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风起的那一刻。
她将绢纸仔细收好，对秦苍道：“今日之事，连同这绢纸，需立刻禀报王爷。”
“末将明白。”
秦苍刚离去不久，天际闷雷滚动，酝酿了一上午的暴雨，终于瓢泼而下。
雨幕重重，敲击着屋檐窗棂，仿佛要洗净世间一切污浊，却又带来更深的压抑。
这场雨，似乎也浇在了紫禁城深处。
养心殿内，药香浓郁，几乎压过了龙涎香的气息。
皇帝萧景琰半靠在龙榻上，面色比昨日更加灰败，呼吸间带着明显的杂音。御医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施针，额上全是冷汗。
萧衍肃立榻前，一身朝服未换，带着从黑石山带回的肃杀与寒意。他刚刚言简意赅地禀报了矿场发现，省略了古镜邪异细节，重点强调了私采玉脉、僭建祭坛血池及玉螭卫被灭口之事。
皇帝闭目听着，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明黄色的锦被，手背上青筋暴起。听到“玉脉”、“祭坛”、“血池”时，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射出惊怒与难以置信的光芒，剧烈地咳嗽起来！
“孽障！这个……这个孽障！”皇帝嘶声骂道，声音因愤怒和病弱而颤抖，“他……他竟敢……竟敢……”
御医吓得连忙上前顺气。
萧衍垂眸，声音沉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此事牵涉甚广，恐非太子一人所能为。幕后另有黑手，且手段残忍，能量极大。儿臣恳请陛下圣裁，是否彻查到底？”
皇帝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良久，才艰难地抬起手，挥退了御医和内侍。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皇帝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他看着萧衍，声音低哑：“彻查……自然要查！但……如何查？查到何种地步？”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玉螭卫……前朝旧事……牵扯太深了。你当明白，有些东西，挖得太深，恐动摇国本。”
萧衍眸光微闪，皇帝果然对玉螭卫的存在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知晓更多内情！
“陛下，”他沉声道，“正因牵扯甚深，才更需查清。猛兽伏于榻侧，若不彻底铲除，终成心腹大患。此次对方竟能灭口整队玉螭卫，其嚣张残忍，可见一斑。若不雷霆反击，只怕其气焰更炽！”
皇帝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丝冰冷的决绝：“既如此……朕便予你全权！一应涉案人员，无论牵扯到谁，无论背景多深，皆可先斩后奏！务必给朕……挖出这条毒蛇！但切记，务必隐秘，不可引发朝野恐慌。”
“臣，领旨！”萧衍躬身，眼底寒光凛冽。
有了皇帝这句“无论牵扯到谁”、“先斩后奏”的旨意，他便有了尚方宝剑！
“另外……”皇帝似乎极其疲惫，重新闭上眼睛，声音几不可闻，“沈家那丫头……此次立功不小。沈威的追封，其子的安置，你……酌情办了吧。莫要寒了忠良之心。”
“是。”
萧衍退出养心殿时，殿外暴雨如注。
他站在廊下，看着天地间白茫茫的雨幕，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皇帝的态度看似坚决，却依旧有所保留，尤其对玉螭卫及相关前朝旧事讳莫如深。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他深吸一口带着雨腥气的冰冷空气，目光穿透雨幕，望向宫外的方向。
旨意己下，利剑出鞘。
接下来，便是腥风血雨。
而沈青釉……皇帝最后那句话，既是恩典，也是将沈家更紧地绑上了他的战车。
他抬步，走入雨中，玄色王袍很快被雨水打湿，贴附在他挺拔冷峻的身躯上，更添肃杀。
一名心腹内侍匆匆撑伞赶来。
萧衍并未停留，只冷声吩咐：
“传令下去，依计行事。”
“目标——所有与黑石山、永盛钱庄牵连之官员、皇亲、勋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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