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在贾建国的心口上。从村口老槐树下攥着它走回家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脚踝上绑着石磨。他把它贴身藏着,就缝在破棉袄里面一个最隐蔽的角落,紧贴着滚烫的皮肉。粗糙的牛皮纸边缘磨蹭着皮肤,带来一种微痛而真实的提醒。睡觉,他绝不脱衣服。即便是在自家那铺着破草席、散发着霉味和汗酸气的土炕上,他也像只警觉的刺猬,裹紧那件臃肿、油腻、打满补丁的破棉袄,蜷缩在炕角最阴暗的角落里,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土墙。
黑暗里,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爹在隔壁炕上翻身时,身下草席发出的窸窣声;娘压抑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窗外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枣树枝头,发出的尖利呜咽……每一种细微的声响,都像惊雷般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炸开。他的手,总是下意识地隔着厚厚的、硬邦邦的棉絮,去确认那个纸包的存在。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被体温焐得发软的棱角时,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敢稍稍落下半分。那是他的命,是他和陈星之间最后一丝有形的联系,是陈默言那句沉甸甸的“好好读书”砸在他心坎上留下的唯一凭证。他必须守住它,像守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的火种。
然而,那异常的警惕和从不离身的破棉袄,终究还是引起了二姐的注意。二姐贾秀芹,今年十五,正是心思最细、也最能察言观色的年纪。家里长期的饥饿和困顿,磨砺出她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任何可能“额外”东西的敏感嗅觉。建国这些天像变了个人,沉默得更深了,眼神里总藏着一股子让她莫名心悸的、野狼护食般的凶光。尤其晚上睡觉,裹得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还总往最黑最冷的墙角缩。
“娘,你看建国,”二姐在灶台边帮李枣花收拾着碗筷——几个豁口的粗陶碗里,只有小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糊糊——她压低了声音,朝炕角努了努嘴,“魔怔了似的,大热炕捂那么严实,汗都馊了也不肯脱。别是……藏了啥好东西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试探。
李枣花正佝偻着腰,用一块破布擦着锅沿上凝结的糊嘎巴。闻言,她枯黄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头也没抬,声音嘶哑:“能有啥好东西?别瞎琢磨!捂就捂着吧,省得冻出病来又得花钱。” 她满脑子都是明天去哪里能多挖点野菜,怎么把那点麸皮掺和着红薯藤做出更顶饿的饭食,哪有心思管小儿子捂不捂棉袄。
二姐撇撇嘴,没再吭声,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怀疑的光却像被拨亮的炭火,灼灼地烧了起来。
机会在一个沉沉的午夜降临。劳累了一天的贾老夯和李枣花早己在隔壁炕上鼾声如雷。几个哥哥姐姐也挤在另一头沉沉睡去。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食物匮乏带来的酸腐气息。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破旧的窗棂。
贾建国也睡着了。连续多日高度紧绷的精神,在深沉的困倦面前终于败下阵来。他蜷缩在炕角,破棉袄裹得严严实实,头歪在冰冷的土墙上,呼吸均匀而深长。那只一首下意识护着胸口的手,也因为沉睡而松开了力道,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二姐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她屏住呼吸,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猫,侧耳倾听着周遭的动静。只有鼾声和风声。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炕席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挪到了贾建国蜷缩的角落。
昏暗中,她只能勉强看清弟弟沉睡的轮廓。她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贾建国裹紧的棉袄前襟。贾建国毫无反应,呼吸依旧平稳。二姐的胆子大了些。她开始摸索着解棉袄上那几颗早己磨得光滑、用破布条搓成的疙瘩扣。动作极其轻柔,如同在拆解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第一颗扣子解开了……第二颗……第三颗……棉袄的前襟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条缝。一股浓重的汗馊味和少年人特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二姐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的手指,像探进滚烫的炭火堆,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颤抖着伸了进去,隔着里面同样破旧单薄的里衣,急切地摸索着。
指尖猛地触到了一个方方正正、带着体温的硬物!那熟悉的、粗糙的牛皮纸质感!二姐浑身一激灵,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昏了头脑!她不再犹豫,手指用力一抠,将那紧紧贴着皮肉的纸包,硬生生地从贾建国里衣和棉袄的夹层里掏了出来!
就在纸包被抽离皮肤的刹那!一种源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警觉,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贾建国从沉睡的深渊里拽了回来!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浓稠的黑暗中骤然收缩!胸口那骤然消失的重量感和冰冷的空虚,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幼狼,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嘶吼:“啊——!” 同时,他那只刚刚垂落的手,如同闪电般抓向二姐拿着纸包的手腕!
“拿来!!”
这一声嘶吼,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屋里爆开!隔壁炕上的鼾声戛然而止!
二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手腕被贾建国那铁钳般冰冷的手指死死扣住,骨头几乎要被捏碎!巨大的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尖叫着,死命地挣扎,另一只手胡乱地撕扯着贾建国的头发和脸:“放手!小崽子!反了你了!”
“我的钱!还给我!”贾建国目眦欲裂,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慌而变了调,像受伤野兽的咆哮。他所有的理智都被那纸包点燃了!那是他的命!是他通往外面那个有书读、有“光”跑的世界的唯一船票!他不能失去它!他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抢夺,指甲在二姐的手臂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吵什么!作死啊!”贾老夯粗哑的怒吼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黑压压的乌云瞬间笼罩过来。油灯被粗暴地点燃,昏黄摇曳的光线瞬间刺破了黑暗,照亮了炕角这混乱而丑陋的一幕:二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手死死攥着那个牛皮纸包,一手和贾建国撕扯在一起。贾建国脸色惨白如纸,双眼赤红,像一头彻底被激怒、陷入绝境的小兽,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静,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疯狂。
“爹!钱!建国藏了钱!一大卷!”二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哭喊,奋力把攥着纸包的手举向冲过来的贾老夯。
贾老夯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死死地钉在了二姐高举的手上——那个被揉得皱巴巴、却依旧能看出厚度的牛皮纸包!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狂喜、被欺骗的暴怒和长久压抑的戾气,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轰然喷发!他的眼睛瞬间爬满了骇人的血丝,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
“哪来的?!小畜生!”贾老夯一步跨上土炕,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狠狠扇向贾建国的脸!
“啪!”一声脆响!贾建国被打得脑袋猛地一歪,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但他那只扣着二姐手腕的手,却像焊死了一样,纹丝未动!他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个纸包,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我的!陈叔给的!”贾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嘶吼,嘴角渗出血丝。
“陈叔?那个穷酸知青?他能有十块钱?!放你娘的屁!”贾老夯根本不信,或者说,他拒绝相信这钱是干净的馈赠。巨大的、从天而降的财富冲昏了他贫瘠的头脑,只剩下被隐瞒的愤怒和夺取的本能。他暴怒地一把推开还在哭嚎的二姐,像拎小鸡一样,揪住贾建国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从炕角粗暴地拖拽出来!
“啪嗒!”贾建国被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飞扬!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但他立刻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再次扑向二姐——不,是扑向二姐手里那个纸包!
“拿来!!”他的嘶吼带着绝望的哭腔。
“反了!反了天了!”贾老夯彻底被激怒了!这孽障竟敢当着他的面抢夺!这钱,现在就是他的命!是他全家熬过这个寒冬、甚至翻身的希望!他猛地转身,一把扯下自己腰间那条用了不知多少年、油光发亮、铜扣沉重的牛皮裤带!
“啪——!”
皮带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条黑色的毒蛇,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贾建国再次扑起的后背上!
“呃——!”贾建国身体猛地一僵!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烫过的剧痛,瞬间从后背炸开!穿透了破棉袄和单薄的里衣,首刺骨髓!他眼前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踉跄,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炕壁上!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但他没倒下!那股支撑着他从冰冷土炕上站起来的、近乎本能的狠劲,在剧痛的刺激下轰然爆发!他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赤红的双眼像两团燃烧的炭火,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盯着暴怒的贾老夯,盯着他手中那条高高扬起的、象征着父权与暴力的皮带!
“一。”一个清晰、冰冷、没有任何起伏的音节,从贾建国紧咬的、渗出血丝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贾老夯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
“啪——!”第二皮带带着更狠的力道抽了下来!这一次,抽在了贾建国的肩胛骨上!破棉袄瞬间被撕裂,棉絮飞溅!
“呃啊——!”贾建国身体剧烈地一颤,肩胛骨处传来骨头仿佛碎裂的剧痛!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咸腥味,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他依旧靠着墙,像一根被狂风吹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父亲,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二。”
“小畜生!我让你数!我让你数!!”贾建国那冰冷的计数,像一瓢滚油浇在了贾老夯暴怒的火焰上!这不再是反抗,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他作为父亲绝对权威的蔑视和践踏!他彻底失去了理智!狂吼着,手臂抡圆,皮带带着全身的力气,第三次狠狠抽下!这一次,不再是皮带身,而是皮带末端那枚沉甸甸的、带着尖锐棱角的黄铜皮带扣!
“呼——!”皮带扣撕裂空气,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呜咽!
贾建国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让他猛地向旁边一闪!
“哐当——!”沉重的铜扣擦着他的耳廓,狠狠砸在了他身后的土墙上!坚硬的铜角瞬间在夯土墙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凹坑!飞溅起一片细碎的土屑!几粒土渣溅到贾建国脸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差一点!只差一点!那铜扣就会砸碎他的头骨!
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冰冷,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贾建国眼中所有的疯狂火焰。他看着墙上那个新鲜的凹坑,看着父亲因暴怒而扭曲变形、如同恶鬼般的脸,看着旁边二姐手中那个紧紧攥着的、似乎正在嘲笑着他的纸包……一股比皮带抽打更剧烈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跑!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就在贾老夯因砸空而身体失衡、踉跄着收回手臂的瞬间!贾建国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羚羊,爆发出全身的力气!他猛地一低头,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撞了过去!
“滚开!”他撞开了挡在身前、被这一幕彻底吓傻的二姐!
“小畜生!站住!”贾老夯的怒吼和皮带破空声在身后追来!
贾建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出去!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头撞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寒风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的、被撕裂的破棉袄,扎进他火辣辣疼痛的后背!
他冲进了浓稠如墨、寒风呼啸的冬夜!身后,是贾老夯气急败坏的咆哮、李枣花惊恐的哭喊和二姐尖利的叫声,混合着皮带抽打在门框上的“啪啪”脆响,像一群索命的恶鬼,紧紧追咬着他的脚后跟!
贾建国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赤着脚——那双破旧的轮胎底凉鞋早在刚才的撕扯中不知掉落在了哪里——光脚板踩在冰冷刺骨、布满碎石和冻土的院子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被皮带抽打过的后背和肩膀,在寒风的侵袭下,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窒息!但他不敢停!不能停!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院墙那处他知道的、最矮的豁口,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手脚并用地翻爬过去!粗糙冰冷的土墙磨破了他手掌和膝盖的皮肉,他浑然不觉!
“噗通!”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落在院墙外冰冷的泥地上!刺骨的寒意和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身后院子里,贾老夯的咆哮声被院墙阻隔,变得模糊而遥远:“跑!有种别回来!小畜生!反了你了!”接着是门板被重重摔上的“哐当”巨响!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耳边呼啸的、如同鬼哭般的寒风,和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
贾建国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自家那个黑洞洞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院门。门缝里,最后一点昏黄的油灯光,也“噗”地一声熄灭了。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了他。
钱……他的钱……陈叔的钱……陈星的书……好好读书……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如同这冬夜的寒潮,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冰冷刺骨的泥土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哭泣的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在呼啸的寒风中,微弱得几不可闻。
几天后,当贾建国像一抹游魂,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一颗彻底冰冷的心,重新出现在南街村那条熟悉的土路上时,他看到了二姐贾秀芹。
她头上扎着一根崭新的、鲜艳的桃红色玻璃丝头绳。那抹刺目的亮色,在她枯黄的头发和灰扑扑的旧棉袄映衬下,显得异常突兀和扎眼。她正和几个小姐妹在村口的井台边叽叽喳喳,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带着点炫耀的浅笑。
贾建国的脚步顿住了。他远远地看着,看着二姐头上那抹跳跃的桃红。那颜色,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却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深埋的、冰冷的灰烬。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他仿佛又听到了皮带撕裂空气的尖啸,看到了铜扣砸在土墙上的凹坑,感受到纸包被硬生生从皮肉上剥离的剧痛!
那根头绳……那抹刺目的桃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绞动着!那十块钱……他的十块钱……陈叔的嘱托……陈星的眼泪……他拼命守护的、改变命运的唯一微光……就这样……变成了二姐头上这一根轻飘飘的、廉价而刺眼的头绳?!
贾建国猛地转过身,像躲避瘟疫一样,踉跄着冲进了一条狭窄的、堆满柴草和粪堆的背巷。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土墙,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后背和肩膀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再次崩裂,火辣辣的剧痛席卷全身,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般的冰冷和绝望!
他死死地抠着土墙,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拉扯的嘶鸣,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所有的泪,所有的痛,所有的恨,仿佛都在这巨大的、荒谬的掠夺面前,被彻底冻结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最深处。
那天傍晚,他沉默地坐在冰冷的灶膛前添柴。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两口枯井般的眼睛。他听到爹贾老夯带着一身劣质烧刀子的浓烈酒气,从外面晃荡着回来,把半瓶浑浊的地瓜烧重重地顿在掉了漆的破饭桌上,打着酒嗝,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餍足的粗嘎:
“娘的……供销社那老张头……算盘珠子拨得贼精……十块钱……换回这点嚼谷……也……也顶大用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伸手抓过桌上一个敞开口的粗布袋子,里面露出几块粗糙发黑的粗糖块和一小把金贵的挂面。
李枣花默默地接过袋子,枯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麻木的、认命般的叹息。她把袋子小心地收进那个掉漆的木柜最底层,上了锁。
贾建国往灶膛里塞柴火的手,猛地僵住了。粗糙的柴火棍戳在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着头,看着灶膛里那跳跃的、灼热的火焰。那火焰扭曲着,变幻着,恍惚间,仿佛变成了一张张簇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绿色纸币,在火光中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最终,只剩下那抹刺目的、扎在二姐头上的桃红,在眼前疯狂地跳动、燃烧!
他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带着尖刺的柴火棍,狠狠地、深深地捅进了灶膛最炽热的火心深处!
“噼啪!”一声爆响!火星西溅!
火光映照着他紧闭的眼睑下,那剧烈颤动的睫毛。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没能忍住,挣脱了冰冻的堤坝,顺着他冰冷僵硬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砸进灶膛边缘滚烫的灰烬里,瞬间蒸发,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微不可见的白烟。
夜,深得像无底的寒潭。贾建国蜷缩在冰冷的破庙角落——这是他暂时找到的、唯一能避开那个“家”的地方。破庙的屋顶塌了大半,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从豁口处灌进来,刀子般刮在脸上。他裹紧了那件被皮带撕裂、沾满尘土和血污的破棉袄,身体因为寒冷和后背伤口的抽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黑暗中,他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探入破棉袄最里层、那个曾经藏着牛皮纸包、如今只剩下冰冷和剧痛的角落。指尖触碰到的是粗糙的棉絮和凝固的血痂。他缓缓地、一下一下地,用指尖按压着后背那一道道高高肿起、如同火烙般的鞭痕。
“一……”指尖按在肩胛骨下方那道最深的伤痕上,那里曾被沉重的铜扣擦过,皮开肉绽,此刻依旧一跳一跳地灼痛着。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
“二……”手指移到靠近脊椎的另一道肿痕,那里是皮带绳抽打留下的印记,像一条僵死的蜈蚣趴伏在皮肤上。
“三……”指尖滑向腰侧,那里被飞溅的铜扣棱角划破了一道口子,结了薄薄的血痂,在寒冷中绷得生疼。
他默默地数着。每数一道伤痕,眼前就闪过一道刺目的景象:二姐头上那抹跳跃的桃红,爹砸在桌上的半瓶烧刀子,娘锁进柜底的粗糖和挂面……还有那辆卷起漫天黄尘、消失在村口的解放卡车,陈星在车厢里拼命挥舞的手臂,陈默言塞给他纸包时那双饱含托付的眼睛……
数到第七道时,他的手指停住了。指尖下是一块相对完好的皮肤。他摸索着,从怀里更深、更贴近心脏的位置,掏出一个东西。
不是钱。
是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书页卷了毛边,封面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坦克的轮廓,边角还沾着那天在田埂被李大壮踢翻时沾上的泥点。他把它藏在这里,藏得比钱更深。这是陈星留给他最后的、有形的星光。
他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在浓稠的黑暗里,摸索着翻开扉页。指尖拂过那片粗糙发黄的纸张。他看不见上面龙飞凤舞的题字,但他记得那个字。那个陈星用充满惊奇的声音告诉过他、他曾一遍遍在河滩沙地上描摹的字。
“光……”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寒风瞬间卷走的音节,从他冻得发紫的唇间溢出。
指尖停留在那个无形的字迹上。那笔画遒劲有力,仿佛蕴含着穿透黑暗的力量。然而此刻,这力量只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巨大的讽刺。光?跑得比什么都快的快?能绕地球七圈半的光?
它跑得再快,也追不回那辆远去的卡车,照不进这间漏风的破庙,温暖不了他冻僵的身体,更……找不回那十块钱。
那十块钱,那沉甸甸的、能买几百斤红薯、能让他“好好读书”的希望之光,己经被他的至亲,亲手掐灭,换成了二姐头上刺目的桃红,爹口中浑浊的烧酒,和锁在柜底那一小把金贵却冰冷的挂面。
贾建国猛地合上书!将那本承载着遥远星光和破碎希望的旧书,死死地、紧紧地按在同样冰冷剧痛的胸口!仿佛要将它,连同那七道火烙般的鞭痕,一起深深地、深深地按进自己的骨头里!
他蜷缩得更紧了,像一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受伤幼兽。破庙外,寒风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枣树林,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悲泣。细碎的雪粒子扑打在残破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为这被彻底碾碎的少年心志,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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