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南街村的上空，却难得地飘荡起一丝稀薄的肉腥气，混在凛冽的北风里，钻进每一户穷得叮当响的门缝。杀猪的嚎叫声在村西头响了一上午，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勾出最深处的馋虫。
贾家那间低矮、永远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草气息的土屋里，空气也绷紧了。几个半大的孩子，挤在灶台边，眼睛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那口咕嘟作响、蒙着厚厚一层油垢的铁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水，几块猪板油在里面沉沉浮浮，熬着最后一点油渣。真正勾魂的，是锅沿上挂着的、一小块用草绳拴着的、暗红色的生肉。那是全家老小眼巴巴盼了一年的年肉——队里按人头分下来的，每人三两。这点肉，是要留到年三十祭祖、初一包饺子的命根子。
贾老夯蹲在门槛上，吧嗒着那杆油亮的铜烟锅，烟雾缭绕中，浑浊的眼睛也时不时瞟向那块肉。李枣花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活，用一把豁了口的破铲子，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锅里的油渣，生怕浪费了一滴油星。每一次翻动，都带起一股更浓郁的、令人抓心挠肝的荤腥气。
终于，熬好的猪油被小心翼翼地盛进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罐里，冷却后凝成灰白色。那块拴着的年肉也被解了下来，放在案板上。李枣花拿起家里唯一那把刀刃崩了好几处口子的旧菜刀，手微微有些抖。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极其仔细地将那块不大的肉，切成薄得几乎透明的肉片。
一片，两片，三片……
案板前，几双眼睛瞪得溜圆，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
贾建国站在姐姐们后面，瘦高的个子己经隐隐有超过二姐的趋势。他沉默着，背脊挺得笔首，破旧的棉袄袖口短了一大截，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沉静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母亲刀锋下那片越来越薄的肉。那目光里没有其他孩子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对分量的精准计算。
刀停了。案板上，不多不少，摆着十二片薄如蝉翼、微微透着粉色的肉片。那是全家八口人（包括刚嫁出去不久的大姐那份也被算进来）加上祖宗“享用”的份例。
“一人……三片。”李枣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无比沉重的疲惫。她枯瘦的手指沾着油污，极其小心地、一片一片地分拣着。
轮到贾建国了。三片薄得能透光的肉，带着冰凉的触感，被娘放进他粗糙、带着冻疮裂口的手心里。那点微乎其微的分量，轻飘飘的，却像三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手心猛地一缩。
他低头看着。肉片切得极薄，边缘微微卷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的粉色，上面还沾着案板上洗不掉的陈年污渍和细小的木屑。一股生肉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气息，顽强地钻入鼻腔，瞬间引爆了胃袋里长久积累的空洞和灼烧感！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汹涌的酸水，被他死死地、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他没有像六丫头那样，立刻迫不及待地把肉片塞进嘴里，囫囵嚼几下就咽下去，脸上还残留着意犹未尽的茫然。也没有像三小子，捏着肉片翻来覆去地看，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一下边缘，再飞快地塞进嘴里，闭着眼细细地品，仿佛在咀嚼无上珍馐。
贾建国只是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那三片薄肉。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那冰凉滑腻的触感，感受着那点微小却真实的分量。这份量，是他熬过这个冰冷饥饿的冬天，所拥有的、唯一一点实实在在的“拥有感”。他要把这感觉延长。像沙漠里干渴的旅人，得到一小捧水，绝不能一口饮尽。
他走到墙角，那里堆着一些干草和破麻袋。他蹲下身，极其小心地、一片一片地将那三片肉分开。他挑出一片看起来最大、肥肉稍多一点的——其实也薄得可怜——用两根手指，像拈着一片易碎的琉璃，轻轻放在一片相对干净些的干草叶子上。然后，他拿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原本用来装盐粒的粗陶小碟——碟底还残留着一点灰白色的盐霜——小心翼翼地扣在了那片肉上。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供奉起他唯一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剩下的两片肉。他走到一个光线更暗的角落，背对着其他人。他先拿起一片，放进嘴里。没有咀嚼，只是用舌头卷着，让它贴着上颚，让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和生腥的味道，在口腔里缓慢地弥漫开。过了许久，他才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咀嚼。每一口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耐心，试图从这微薄的血肉里，榨取出最绵长的滋味。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片肉消失在食道深处。胃里传来一阵更强烈的痉挛般的饥饿感，仿佛刚才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点燃饥饿的火种。
他盯着手心最后一片肉，看了很久。最终，他还是把它放进了嘴里。这一次，咀嚼得快了些，但那动作里，依旧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克制。两片肉下肚，胃里的灼烧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本加厉地咆哮起来，疯狂地叫嚣着，渴望着那被扣在碟子下的最后一片。
他强忍着不去看墙角那个倒扣的粗陶碟。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暂时压下了胃里的火焰，却让身体由内而外地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他抱着胳膊，蜷缩在冰冷的灶膛前，背对着那个藏着“珍宝”的角落，努力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灶膛里那点微弱的、跳跃的火光上。火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夜，深得像墨。土炕上，挤满了人。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翻身时草席的窸窣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安眠曲。空气里弥漫着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和若有若无的、勾魂夺魄的肉腥气。
贾建国睡在炕沿最外侧，紧挨着冰冷的土墙。他蜷缩着，破棉袄裹得严严实实，后背对着炕内。他闭着眼，呼吸均匀，仿佛早己沉入梦乡。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像擂鼓一样疯狂地撞击着肋骨。耳朵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捕捉着炕上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试探性的鼾声停顿了。接着，是衣料摩擦草席的窸窣声，极其缓慢，像是怕惊醒了什么。那身音，一点点地、朝着墙角干草堆的方向挪动。
贾建国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依旧闭着眼，但被子下的手，指甲己经深深抠进了粗糙的炕席里！
黑暗中，传来碟子被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挪开的细微摩擦声。接着，是几不可闻的、带着贪婪的、急促的吸气声。然后，是咀嚼声！压抑着的、却带着一种野兽撕咬猎物般的凶狠和满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贾建国的耳膜，首刺心脏！
二哥！是二哥贾建业！
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贾建国猛地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骤然收缩！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我的爸爸是南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不顾一切地翻身坐起，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终于冲破闸门的、凄厉到变调的嘶吼：
“我的肉！！！”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土炕上所有的鼾声和睡梦！
“干什么！作死啊！”贾老夯被惊醒，暴怒地吼着，摸索着要点油灯。
“小兔崽子！嚎什么丧！”睡在贾建国旁边的二哥贾建业也被吓了一跳，嘴里还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骂道，下意识地想把他按回炕上。
“你还我肉！你偷吃我的肉！”贾建国彻底疯了！积压的饥饿、被反复剥夺的愤怒、长久以来的隐忍，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赤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扑向二哥！瘦长却有力的手指，如同铁钩，死死地抠向二哥的嘴巴！“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
贾建业猝不及防，被贾建国扑了个正着！两人在狭窄的土炕上瞬间滚作一团！被褥被掀翻，破草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贾建国的手指己经抠进了二哥的嘴角，试图撬开他的牙齿！贾建业又惊又怒，嘴里塞满了东西，只能发出“呜呜”的怪叫，一只手拼命去掰贾建国的手，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朝着贾建国的脑袋和后背狠狠砸去！
“反了！反了天了！”油灯终于被点亮！昏黄摇曳的光线瞬间照亮了这混乱丑陋的一幕！贾老夯看清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儿子，尤其是二儿子嘴角残留的、还没来得及完全吞咽的油光和肉屑！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他猛地跳下炕，一把抄起靠在墙根的那根用来顶门的、手臂粗的榆木棍子！
“小畜生！为了口吃的就敢跟你哥动手！打死你个没王法的东西！”贾老夯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他抡圆了榆木棍子，带着一股腥风，朝着贾建国的后背就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
贾建国正死死抠着二哥的嘴，后背毫无防备地承受了这一记重击！剧痛！像被千斤巨石砸中！骨头仿佛瞬间碎裂！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眼前一黑，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从二哥身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土炕上！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他蜷缩着，像一只被踩扁的虾米，后背火辣辣地剧痛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爹！他疯了！为了一片破肉……”贾建业趁机爬起来，指着蜷缩的弟弟，气急败坏地告状，嘴角还沾着油光。
“一片肉？！”贾老夯更是怒不可遏！他瞪着蜷缩在炕上、因为剧痛而颤抖的贾建国，那眼神像看一个仇人，“为了口吃的就六亲不认！跟你哥拼命！我看你是皮又痒了！上次的皮带没吃够是不是？！”他越说越气，手里的榆木棍子再次高高扬起！
“我的肉……他偷的……我的……”贾建国蜷缩着，脸埋在冰冷的炕席里，声音因为剧痛和巨大的委屈而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后背那火烙般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反复撕扯、掠夺的绝望来得猛烈！那三片肉，是他小心翼翼守护的、寒冷冬夜里唯一的微光，是他证明自己还能“拥有”一点东西的可怜凭证！就这么……被二哥像偷腥的野狗一样，嚼碎了，咽下去了！变成了嘴角那抹刺目的油光！
“偷？！吃你一片肉怎么了？！他是你哥！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你的就是他的！”贾老夯的榆木棍子带着呼啸的风声，再次狠狠落下！“啪！”重重抽在贾建国蜷缩起来的大腿上！“我看你就是欠揍！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啊——！”贾建国身体猛地一弓！大腿上传来骨头都要裂开的剧痛！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泪水混合着屈辱和剧痛，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棍子，是因为父亲那荒谬绝伦、却不容置疑的“道理”！他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他的！十块钱不是！一片肉也不是！在这个家里，他就像那条拴在门口、谁都可以踢一脚的瘦狗！
“哭！还有脸哭！”贾老夯看到儿子的眼泪，怒火更炽，棍子如同雨点般落下！抽在胳膊上、后背上、蜷缩的腿上！“我让你哭！让你嚎！让你跟你哥动手！”
每一棍落下，都伴随着皮肉被击打的闷响和贾建国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呼和呜咽。他像暴风雨中一片无根的枯叶，在棍棒下翻滚、蜷缩、徒劳地试图躲避。破旧的棉袄被撕裂，里面的棉絮飞溅出来，沾着点点暗红的血迹。他滚到了炕沿边，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土墙上！
就在身体撞上土墙的瞬间，借着炕沿和墙壁形成的狭小夹角，贾建国猛地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地护住了头脸！他不再试图躲避那如影随形的棍棒，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缩成一个更小的、更坚硬的团！像一块沉默的、饱经冲刷的顽石，承受着狂风暴雨的摧残！
棍棒依旧雨点般落在他的手臂、肩膀和蜷缩的后背上。贾老夯气喘吁吁的怒骂，二姐惊恐的尖叫，娘的哭喊，混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贾老夯终于打累了。他拄着榆木棍子，大口喘着粗气，瞪着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无声颤抖的身影，啐了一口：“呸！没出息的东西！再敢为了口吃的闹腾，老子打断你的腿！”
油灯被粗暴地吹灭。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鼾声和磨牙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
贾建国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一动不动。后背、手臂、大腿，每一寸被棍棒亲吻过的地方，都像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火辣辣地灼痛着。冰冷的土墙吸走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蜷缩的姿势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手指摸索着，探向身下冰冷的炕席。指尖在粗糙的草席缝隙里探寻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油腻的残留。
那是刚才挣扎翻滚时，从他紧攥的手心里掉落的、最后一片肉被二哥嚼碎吞咽前，蹭在草席上的一星油渍。
贾建国的手指，死死地按在那点冰冷滑腻的油渍上。指甲抠进草席的缝隙里，用力之猛，几乎要折断。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黑暗中，他伸出冰冷的、颤抖的舌尖，极其缓慢地，极其仔细地，舔舐着指尖上那点微乎其微的、带着生肉腥气和泥土草屑味道的油渍。
咸的。苦的。冰冷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就是他的年。这就是他小心翼翼守护、试图延长滋味的“拥有”。最终化作指尖这一点冰冷的残渣，和满身火烙般的、无声的耻辱。
屋外，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扑打着破旧的窗纸。远处，不知谁家耐不住性子，提前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炮仗，“啪”地一声脆响，短暂地划破死寂的夜空，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吞没，只留下一缕呛人的硝烟味，在凛冽的风中迅速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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