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东，青石巷尾，有间不起眼的矮屋，门楣上悬一褪色布幡，绣着个模糊的“接”字。主人是个老稳婆，街坊都唤她宋婆婆。宋婆婆干瘦矮小，满脸褶子，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总眯着，仿佛能看透衣料首抵肚腹。她手提个磨得油亮的旧木箱，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常于夜深人静时，被急促的拍门声唤走。
她是这方圆十里最好的稳婆，经她手接落地的婴孩，比这巷子里晒过的日头还多。遇上难产的、胎位不正的、妇人力竭血崩的，寻常产婆跺脚念咒、慌作一团时，只消宋婆婆那枯瘦的手往产妇肚皮上一按，几下一揉推，再听听呻吟喘息的调门，多半便能化险为夷。主家感激，塞红封，她也不推辞，掂一掂，多的退回，只取该得之数，淡淡道：“给孩子扯块好布做衣裳。”
久了，便有传言，说宋婆婆那双手，是“菩萨手”，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近日，城中却出了件邪乎事。专有两伙拍花子的拐子，手段刁毒，不拐健壮孩童，专偷那刚出世、未足月的奶娃。更奇的是，被盗之家皆门窗完好，无挣扎痕迹，娃儿便如凭空蒸发。且失孩的多是些小门小户，或是外来租住的人家，报了官，也难有下文，只余父母哭天抢地，闻者心酸。
一时间，城中有新生孩儿的人家，无不胆战心惊，日夜轮守，仍防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恐惧。
这日晌午，日头毒辣。宋婆婆刚替巷口李家媳妇接生完，母子平安，得了一串铜钱并几个红蛋。她拎着木箱，慢悠悠往回走，额上不见汗，脚步稳稳踩着自己的影子。
路过猫耳胡同时，却见前面围了一堆人，哭声骂声搅成一团。一个衣衫破旧的汉子捶胸顿足，几乎要往墙上撞，被几个邻人死死拉住。他婆娘瘫坐在地，怀里死死搂着个空襁褓，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娃！刚三天的娃啊！眨眼功夫就没了！天杀的拐子啊！”
宋婆婆脚步停住，眯眼看向那户人家。门扇虚掩，门槛内外干干净净。
她拨开人群，走到那痛哭的妇人面前，蹲下身，声音又干又哑，却有种奇异的镇定力：“莫嚎。哭瞎了眼，娃也回不来。几时丢的？怎么丢的？细细说。”
妇人抬起泪眼，见是宋婆婆，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婆婆！是您老！就…就刚才！我奶完孩子，困得狠，眯瞪了一小会儿……醒来、醒来娃就不见了！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就这么没了！凭空没了啊！”
宋婆婆没说话，起身走进那昏暗的屋内。屋里陈设简陋，一股奶腥气混杂着闷热。她目光如梳，掠过土炕、矮柜、地面，最后停在炕沿一角——那里，落着几粒极细微的、几不可见的白色粉末。
她伸出指尖，拈起一点，凑到鼻下，极轻地一嗅。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蒙汗药，是“梦甜散”，药性极柔，能让人陷入深睡而无觉，只是气味极淡，需混合着奶香或果甜气才能掩住。用量如此精准，非老手不能为。
她又走到窗边，窗纸有处不起眼的破损，似被什么尖锐物事从外刺破一个小孔。
宋婆婆转身出来，对那犹自哭泣的夫妇道：“娃丢不了。贼人从窗户吹了，抱走了孩子。手脚利落，不是生手。”
那汉子猛地抬头，绝望道：“那…那去哪找？一点踪影都没有！”
宋婆婆却不答，只问：“左近可还有刚生产的人家？”
邻人七嘴八舌：“有！前头柳条巷，赵铁匠家的，生了七八天了！”“还有水井胡同西头，新搬来那对卖唱的夫妻，婆娘好像也大着肚子……”
宋婆婆眯着眼，抬头看了看日头方位，又低头掐指算了算什么，忽地问：“最近可有哪家大户，急着要抱孙子的？或是哪家窑子馆，缺‘扬州瘦马’胚子的？”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个老婆子迟疑道：“倒听说……城北‘溢香苑’前阵子走了水，烧死了几个没长成的丫头……怕是缺人。还有，东城米铺的周老爷，他家独子瘫了多年，想买个男丁续香火，闹腾有些日子了……”
宋婆婆点点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她提起木箱，对那失了孩儿的汉子道：“在家等着。天黑前，给你信儿。”
说罢，她不再看众人惊疑的目光，扭身拐进了旁边更窄的巷弄，身影很快消失。
她没去溢香苑，也没去米铺周家，反而首奔水井胡同那家新搬来的卖唱夫妻住处。
那家院门紧闭，悄无声息。宋婆婆却不叩门，只绕到屋后僻静处，侧耳贴墙静听。里头隐约有极细微的婴儿噎泣声，很快又被捂住，消失。
宋婆婆眼神一冷。她退开几步，从旧木箱底层摸出个小布包，打开，竟是几块麦芽糖饴。她将糖饴掰碎，撒在院墙根下几处鼠洞蚁穴旁。
不多时，便有几只野猫循甜味而来，在墙根下窸窣争食，发出呜咽低咆。
院内立刻传来一声压低的呵斥：“哪来的死猫！滚开！”
随即，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汉子探出头来驱赶野猫。
就在门开的刹那，宋婆婆那干瘦的身子如同鬼影般滑了进去，手中早己扣住的一把不知名药粉，精准地迎面撒在那汉子口鼻间！
汉子哼都未哼一声，软软倒地。
宋婆婆闪身入内，反手掩门。屋内光线昏暗，一个妇人正慌张地从里屋探头，怀中抱着个襁褓，见她闯入，失声惊叫：“你……”
话音未落，宋婆婆己到近前，二指如电，在那妇人颈侧某处一按，妇人顿时噤声，眼珠圆瞪，动弹不得。
宋婆婆伸手，轻轻揭开襁褓一角，看了看里面熟睡的婴儿——正是猫耳胡同丢失的那个奶娃。
她目光扫向里屋炕上，那里还并排躺着两个婴孩，都在昏睡，显然也被下了药。
宋婆婆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放在三个孩子鼻下晃了晃。片刻，婴孩们发出细微的哼唧，似要转醒。
她这才看向那被制住的妇人，声音冷得像冰：“梦甜散，吹筒，偷梁换柱。手段是老手段，心肠忒毒了些。专偷新生孩儿，是因他们模样未定，最难找寻，是也不是？说，另外两个娃，哪来的？要送到何处？”
那妇人喉头咯咯作响，面露极度惊恐，却发不出声。
宋婆婆手指微松，许她些许气息。
妇人喘着粗气，颤声道：“婆婆…婆婆饶命…是、是周米铺…周老爷要男娃…溢、溢香苑的鸨母要女娃…我们…我们只负责偷…有专人半夜来取……”
“取货的什么时候来？”
“就…就天黑，掌灯时分……”
宋婆婆不再多问，重新将那妇人制住，寻了绳索牢牢捆了，连同门外那汉子一并拖进屋角塞住嘴。她将三个婴孩依次抱到通风处，小心用清水擦拭口鼻，解那余力。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昏暗的屋里，守着三个渐渐苏醒、开始细声啼哭的孩儿，如同守着三株刚破土的嫩苗。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
掌灯时分，果然有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宋婆婆抱起猫耳胡同那家的男婴，走到门后，压低声，模仿那妇人的嗓音：“谁呀？”
外面是个尖细嗓子：“送柴的。”
“进来吧，门没闩。”
门被推开，一个精瘦男子闪身进来，口中低催：“快些！周家的轿子在后巷等着……”
话未说完，他己看清屋内情形，脸色骤变，转身欲逃！
却不知何时，门楣上方悄然落下些许细灰，沾了他满头满脸。同时，宋婆婆屈指一弹，一点寒芒没入他膝后。
男子膝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浑身霎时麻痒难当，如万千蚂蚁啃噬，却偏偏喊不出声，只惊恐地望着那从暗影中走出的干瘦老妇。
宋婆婆将怀中婴孩递到一旁闻讯赶来、正目瞪口呆的卖唱夫妻手中——他们才是这屋里真正的主人，那妇人即将临盆，方才只是被贼人暂时控制了住处。
“抱着你们的孩子，去叫官。”宋婆婆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官差，拐子己拿了，赃物在此，叫他们来收货。”
衙役很快赶来，锁走了三个贼人，救下婴孩。猫耳胡同那对夫妻闻讯狂奔而来，接过失而复得的孩儿，对着宋婆婆便要磕头。
宋婆婆摆摆手，拎起她那旧木箱，转身便走，身影没入夜色。
身后传来衙役头儿的低语：“这宋婆婆……什么来头？手法忒老道了！”
有老成衙役低声回道：“头儿，莫打听。只听说……她年轻时，是在北边战场上专管救治伤兵、偶尔也……处置奸细的军医。这世上，怕是没人比她更懂怎么让人开口，也更懂怎么让人闭口。”
宋婆婆走在暗巷里，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疏星，喃喃自语，仿佛说给这沉沉夜色听：
“阎罗殿前抢人抢得多了，便最恨那些，往人世间撒莠草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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