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南,钱塘江拐弯处,有片芦苇滩,人称老鸦渡。此地水势回旋,暗流潜涌,寻常舟船皆避而行之。唯有一条朽旧的乌篷船,常年泊在渡口最僻静的湾汊里。船主是个老渔夫,无名无姓,因整日披着件破蓑衣,都唤他蓑衣翁。
蓑衣翁寡言,终日不是坐在船头垂钓,便是补网炊饭,对着江面自斟自饮。他钓技似乎平平,常日也未见钓起多少大鱼,卖得几个铜板,只够换些粗粮浊酒。孩童笑他“呆渔翁”,他亦不恼,浑浊的老眼只望着滔滔江水,仿佛那水里藏着别人看不懂的春秋。
半月前,漕帮两艘押送税银的漕船,就在这老鸦渡口附近,于夜雾中无声沉没。船上兵丁与漕工十余人,连同整整三万两雪花官银,尽数葬于江底。
事发突然,无风无浪,更无碰撞痕迹,两艘大船竟如被水鬼拖拽般同时沉没,诡异至极。官府与漕帮震怒,遣派数批水性精熟的“水鬼”下水探查,却皆无功而返。江水深险,暗流湍急,沉船处又似有莫名漩涡,下水者非死即伤,皆言水下有异,邪门得很。重赏之下,再无勇夫敢应。
一时间,江上航运为之断绝,谣言西起,皆言江底出了妖物,或曰水龙王发怒。漕帮帮主雷万霆焦头烂额,悬赏五千两寻能人打捞,却无人敢揭榜。
这日黄昏,雨雾凄迷。雷万霆心绪不宁,独自信步至江边,望着苍茫江面,一筹莫展。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老鸦渡口。
只见那芦荻深处,蓑衣翁的乌篷船头,竟悬着一盏昏黄的防风灯。老人依旧披着那件破蓑衣,独坐船头,握着一根光溜溜的竹钓竿,线垂江中,纹丝不动,如泥塑木雕。
雷万霆心下烦闷,正欲转身,却见蓑衣翁那钓线猛地一沉!竿身瞬间弯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老人不慌不忙,枯瘦的手臂稳稳定住竿柄,并不急于起竿,只与水下之物沉稳角力。那小船在汹涌的江面上起伏颠簸,看似惊险,却总在将倾未倾之际被巧妙化解。
雷万霆不由驻足观看。他见多识广,看出那水下之物力量极大,绝非凡鱼。心下正疑,忽见蓑衣翁手腕一抖,钓竿猛地向上一扬!
“哗啦”一声水响,一件黑沉沉、裹满淤泥水草的铁器竟被硬生生甩出水面,“哐当”一声落在船板上!
那并非鱼,而是一柄断折的制式腰刀!刀柄上隐约可见官造纹记!
雷万霆瞳孔骤缩!那是失踪漕兵佩刀!
蓑衣翁仿佛才看见岸上的雷万霆,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他腰间的漕帮令牌,沙哑开口:“水寒,鱼都躲到沉船底下啃死人肉了,不好钓。”
雷万霆如闻惊雷,疾步上前,拱手道:“老丈!您…您知道沉船之事?”
蓑衣翁慢条斯理地摘下那腰刀上的水草,丢回江里:“江水深,暗流急,底下还有捞偏门的设了‘阎罗网’,专缠人脚,下去一个,死一个。官家的人,不懂水。”
“阎罗网?”雷万霆悚然一惊,“是何物?请老丈明示!”
“一种极韧极沉的暗网,覆在沉船周围,网上缀满倒钩重物,人若卷入,顷刻便溺。”蓑衣翁语气平淡,如同说着寻常渔事,“那两艘船,吃水线被人动过手脚,舱底压舱石恐被换成了遇水即沉的阴毒之物。沉没时,又正巧卡在江底一道暗礁裂罅里,自然难寻。”
雷万霆听得背脊发凉,急问:“老丈何以得知?”
蓑衣翁指了指自己浑浊的眼睛和耳朵:“看水纹,听水声。这几日,夜半总有不合潮汐的船来,在那片水域徘徊不下锚,只抛下些东西……水声闷重,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看向雷万霆:“那三万两银子,分量极沉,若真随船沉底,水流冲刷,早该露出痕迹。如今毫无踪影,怕是沉船前,就己被人掉了包。沉船,不过是为了灭口,并嫁祸给‘江匪’或者‘水怪’罢了。”
雷万霆醍醐灌顶,一切疑窦瞬间贯通!他噗通一声,竟单膝跪倒在泥泞江岸:“求老丈教我!此案关乎十余条人命,关乎漕帮存亡!”
蓑衣翁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叹了口气:“起来吧。明日卯时,备一条轻快小船,三斤粗麻绳,十斤牛油,要生石灰也行。再选两个绝对信得过、水性好的后生,听我吩咐。”
次日天未亮,雷万霆亲自带人备好一切。蓑衣翁上了他们的小船,破蓑衣依旧,只腰间多挂了一个鼓囊囊的旧皮囊。
至沉船水域,江雾弥漫。蓑衣翁令熄火停桨,他俯身船舷,侧耳倾听江流之声,又掬起一捧水,嗅了嗅。
“是这里了。下锚,莫要动。”他指了指脚下,“银子若被掉包,必不会远运,定是沉在左近,方便日后打捞。那伙人布的‘阎罗网’,就在下面。”
他命雷万霆带来的两个好手用牛油遍涂全身,又将生石灰用油布包了,系在长绳上。
“看我手势。”蓑衣翁声音低沉,“石灰包下沉,遇水即沸,能暂乱水流,灼伤那帮守株待兔的水鬼。你们趁机下潜,莫要恋战,割断 visible 的网索便撤!网破,沉船自现。”
说罢,他竟从旧皮囊中摸出几枚特制的铜钩,挂上粗麻绳,看准一片看似平静的水域,手臂一甩,铜钩带着绳索无声无息没入水中。
他枯瘦的手紧握绳端,感受着水下细微动静,如同垂钓。
片刻,他猛地一挥手!
两名漕帮好手咬牙,抱起石灰包,翻身潜入冰冷江水!
不多时,水下传来沉闷的爆裂声,江水翻涌起混浊气泡!隐约可见人影与水下的黑影搏斗!
雷万霆心提到嗓子眼。
蓑衣翁却依旧稳坐船头,手中绳索时松时紧,仿佛真的只是在钓一条大鱼。忽然,他手腕一振,猛地发力回拉!
绳索绷紧,水下似有重物被拖动!
“起!”他低喝一声。
雷万霆与剩余人手急忙帮忙拉绳。绳索出水,竟拖拽着两大包用油布密封得严严实实、沉甸甸的物件!看那形状大小,正是官银规制!
几乎同时,水下搏斗停止,两名漕帮好手冒出头来,大口喘息,手中握着割断的、缀满狰狞倒钩的黑色网索:“帮主!网破了!下面…下面有好几具穿着水靠的尸体!还有咱们的沉船!”
后续之事便顺理成章。破了阎罗网,官家水鬼顺利下水,不仅起获了全部被沉银两(大部分己被蓑衣翁“钓”上),更在沉船残骸中找到了被更换的压舱石——那是一种遇水剧烈反应、产生大量气体并迅速溶解的矿物,正是导致漕船瞬间沉没的元凶。
顺藤摸瓜,漕帮内部与一伙专门策划“沉银案”的水匪勾结之事很快败露,主犯尽数落网。
雷万霆再次带着重金厚礼前往老鸦渡口致谢。却见乌篷船空空,蓑衣翁常坐的船头,只留下那件破旧的蓑衣,叠得整整齐齐。旁边歪放着一个空酒壶,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
“金银重,沉底易见。人心鬼,浮沉难测。莫谢我,谢这江。它吞下多少,终会吐出多少。”
雷万霆对着空船,深深一揖。
此后,老鸦渡口再无那披蓑垂钓的孤影。只有江水东流,滔滔不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仿佛什么都己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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