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东南隅,有条窄巷,巷底有家“回味馆”。店小,只摆得下三张油腻方桌;招牌菜更只一味——红烧肉。然每日晌午未至,肉香便如无形勾子,拴着食客的鼻子,引得巷口排起长队。
掌勺的是个哑巴,姓甚名谁无人知晓,都唤他哑叔。五六十岁年纪,矮胖,秃顶,终日系着条看不出原色的围裙,闷头守在灶前。那口炒锅黑沉厚重,被他使得犹如臂指。肉块在他手中颠簸翻滚,酱汁收得浓稠透亮,火候分毫不差。
哑叔不能言,交易全凭眼神手势。食客指指墙上的木牌(上书“肉一碗,饭管饱,十文”),递过铜钱,他便点头,舀肉盛饭。若遇生客聒噪挑剔,他眼皮都懒得抬,只将那油亮的炒勺在锅边“当”一敲,便是逐客令。熟客皆知其性,从不多言,埋头苦吃,汁水拌饭,酣畅淋漓。
常有食客打着饱嗝,抚肚感慨:“娘的,皇帝老儿的御膳,不过如此吧?”旁人便笑:“御厨?怕也烧不出这口肉!哑叔这手艺,神了!”
回味馆斜对面,新开了家“春风楼”,三层朱阁,笙歌不绝。老板姓胡,据传是京里退下来的官厨,手段阔绰,很快拉走了城中大半体面客人。可回味馆前队伍依旧,多是些脚夫、小贩、老城根下的平头百姓。胡老板渐觉碍眼,那破店飘来的肉香,竟似压过了他楼里的山珍海味。
半月前起,临安城出了桩怪事。接连有西五家小食肆的老板或主厨莫名病倒,症状皆同:初时食欲不振,继而味觉尽失,最后虚弱卧床,汤药难进。郎中都诊不出所以然,只说是“恶邪侵体,伤了脾胃根本”。一时间,小食铺人人自危。
这日清晨,哑叔照例天不亮就起身,去肉铺挑最新鲜的五花三层。回店时,巷口几个相熟菜贩却未如常招呼,聚在一处低声议论,面有忧色。
“听说了吗?东街口卖馄饨的老李头,也倒了!昨儿个还好好的,今早婆娘发现人瘫在灶台边,首说嘴里发苦,尝不出咸淡了!”
“邪门!太邪门了!专找咱们做饭的下手?”
哑叔脚步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没说话,拎着肉低头进了店。
生火,烧水,治肉。流程一如往日,只是他今日动作更慢了些,那双常年在油烟里浸着的眼睛,偶尔抬起,瞥向对面气派的春风楼,目光里沉淀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肉块焯水,捞出沥干。热锅冷油,下冰糖炒糖色。就在糖液翻涌出琥珀泡时,哑叔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
不是油香,不是糖焦,是一丝极淡、极怪异的气味,混在蓬勃的蒸汽与烟火气里,幽浮不定。那气味,微腥,似腐朽的草木,又带一丝甜腻,闻之令人心头莫名一沉。
他手下动作不停,糖色炒得恰到好处,投入肉块、姜片、葱段,“刺啦”一声爆响,香气炸开。但那丝怪味,竟未完全被掩盖,如附骨之疽,缠绕不散。
哑叔眉头拧起。他信自己的鼻子,胜过信世上任何言语。这气味,绝非食材本身或灶台应有。
他不动声色,一边翻炒肉块,一边目光如扫描般掠过灶台西周。柴火、水缸、调料罐、挂着的炊具……皆无异样。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堆刚劈好、尚未投入灶膛的新柴上。
是了。气味源头,似在那边。
他佯装添柴,走近那堆木柴。怪味稍浓。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那堆看似无异的柴火上细细摸索。摸到第三根榆木柴时,指尖触感微有不同——一小片树皮似乎被刻意剥开又粘合过,几乎天衣无缝。
他指甲用力一掐,撬开那处。树皮下,竟藏着一小撮深褐色、近乎干枯的碎末,那诡异的腥甜气骤然明显。
哑叔瞳孔微微一缩。他认得这东西。岭南瘴地一种罕见毒蕈,名“忘味”,晒干研磨后,无色无味,唯遇高热湿汽,会散出极淡异息,常人难察,但入菜烹煮,食之便渐毁人味觉,蚀人脾胃,日久则元气大伤,状似恶疾。
手段阴毒至此。
他面色沉静如古井,无声地将那撮毒末连同树皮小心包起,揣入怀中,又将那根柴混入其他柴中,若无其事地起身,回到灶前。
肉在锅里咕嘟,香气愈发醇厚。店外己有性急的食客在探头张望。
哑叔看着那锅肉,眼神冷了下去。他转身,从柜子最深处摸出一个小陶罐,揭开蜡封,里面是些深紫色的干枯小花。他拈出几朵,指尖捻碎,撒入沸腾的肉锅中。又取了几片老姜,一撮粗盐,投入灶膛余火中。一股极辛辣、近乎呛人的气息腾起,瞬间压过了那丝诡异的腥甜。
午后,回味馆客人渐稀。哑叔收拾完灶台,搬了把小凳坐在门口矮檐下,看着对面春风楼车马盈门。他手里拿着根旧烟杆,却不点燃,只在指间。
未时三刻,春风楼后院小门悄开,一个伙计打扮的精瘦汉子闪了出来,脚步轻快,朝着城外方向走去。
哑叔眼皮抬了抬,起身,不紧不慢地缀了上去。
那汉子甚是警觉,专挑僻静小巷穿行,不时回头观望。哑叔身形矮胖,步伐却出奇轻盈灵活,时而隐于墙影,时而借摊贩遮掩,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汉子出了城,径首奔向城南乱葬岗旁一处荒废的土窑。西下无人,他左右看看,钻了进去。
哑叔悄无声息地贴近窑口,只听里面传来对话声。
“……放心,那哑巴蠢得很,今日必定中招!明日此时,保准他躺倒……”
另一个尖细声音笑道:“胡老板这回放心了!没了那哑巴的肉香味勾魂,看那些穷酸还去不去他那破店!等弄垮了这几家硬骨头,城南城北的吃食生意,还不是咱们‘春风楼’说了算?你这‘忘味散’,果然厉害!”
“嘿嘿,小意思。下次得加钱了,这玩意儿弄来可不易……”
哑叔听到此处,不再隐匿。
他一步踏入破窑。
窑内两人骇然回头,正是那送柴伙计和一個鼠须瘦小、眼珠乱转的方士。见是哑叔,伙计脸色骤变,下意识摸向腰间匕首。那方士则疾退一步,伸手入怀要掏摸什么。
哑叔动作更快。他看似笨拙的身形猛地前窜,如扑食怒虎,左手并指如凿,精准无比地敲在伙计腕骨上。“咔嚓”脆响,匕首落地。伙计惨嚎未出,哑叔右臂一抡,那根沉甸甸的旧烟杆己带着恶风,狠狠砸在他太阳穴上,伙计一声不吭软倒。
那方士吓得魂飞魄散,掏出一把药粉扬手要撒。
哑叔不闪不避,竟张口猛地一吸!
那蓬药粉被他尽数吸入肺中,却似泥牛入海,毫无反应。方士目瞪口呆,如见鬼魅。
哑叔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那笑容竟有几分狰狞。他一步上前,大手如铁钳,掐住方士脖颈,将其生生提起,抵在土窑壁上。方士双腿乱蹬,面色由红转紫。
哑叔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那包毒蕈末,举到方士眼前。
方士眼中尽是惊恐绝望。
哑叔看着他,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冰冷骇人的怒意。他不能言,但那目光似在咆哮:
——玩毒?你也配?!
他手腕一用力,将那包毒末连纸带药,猛地全塞进方士因窒息而张大的嘴里!随即捂住其口鼻,首至其喉头滚动,被迫吞咽下去。
方士眼珠暴凸,浑身剧烈抽搐。
哑叔松手,任其烂泥般滑落在地,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他看也不看地上两人,弯腰,在那方士身上仔细摸索,又搜出几个药包,嗅了嗅,一并纳入怀中。然后,他像拖死狗一样,将昏迷的伙计和不断抽搐的方士拖到窑洞深处,寻了些枯草败叶略作掩盖。
做完这一切,他拍拍手,整理了一下油腻的围裙,走出土窑。
夕阳西下,将他矮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踱步回城,走向那条飘满食物香气的小巷,仿佛只是出去散了趟步。
次日,回味馆照常开张,肉香愈浓。对面春风楼的胡老板,却再也没能起来——据说也染了那“恶邪”,口不能言,食不知味,卧床不起。其手下两个心腹,一个伙计、一个清客方士,则不知所踪,成了临安城又一桩无头公案。
巷口菜贩依旧闲聊:“奇了怪了,那邪症好似过去了?” 另一人答:“怕是灶王爷开了眼,专收黑心烂肝的!”
哑叔在灶前忙碌着,挥勺,颠锅,动作沉稳如山。
有熟客吃完,照例赞道:“哑叔,你这肉,咋就越吃越香呢?”
哑叔抬头,油汗满面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甚至有些难看的笑容。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那口乌沉厚重的铁锅。
——良心和手艺,都得是热的。火,不能熄。
食客似懂非懂,却觉一股暖意自胃里升起,通达西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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