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西有座万年桥，青石砌就，车马辚辚，桥下漕运繁忙，桥上人流如织。桥东西两头，常年聚着些等活计的桥夫，其中有个叫石猛的，最是扎眼。
石猛三十五六年纪，生得虎背熊腰，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虬结盘错，活似庙里的金刚。他寡言少语，性子却首，力气极大，别人两人抬的轿子，他一人便能健步如飞，且极稳当，坐过他轿子的都说，便是端着一满碗水，过桥时也不见洒出半滴。因此，虽要价略高些，却总有熟客寻他。
同行桥夫大多敬他力气，也笑他死性。有那滑头的，常凑过来递烟袋：“猛哥，凭你这身力气，何苦死守着这扁担轿杠？城南王员外家缺个护院，引荐你去，吃香喝辣，岂不强过这风吹日晒？”
石猛只摇头，瓮声瓮气道：“抬轿，实在。”
他每日清晨准时到桥头，日落便归，挣的钱除去嚼用，竟大半散了桥西头的孤老院。有次一个老妪病重无钱请医，他一声不吭，掏空了怀里刚得的半吊钱，连着三日只啃冷馍。桥夫们说起，皆叹：“石猛这人，力气大，心眼实，就是太轴。”
这日午后，桥头来了个生面孔的客商，衣着光鲜，带着两个伴当，神色倨傲，点名要雇最快的轿子过桥去东城。
几个桥夫抢着应承，那客商却一眼瞥见蹲在一旁擦汗的石猛，指着他道：“就要这大个子的，瞧着有劲。”
石猛起身，讲好价钱，客商却皱眉：“怎地比旁人贵十文？”
“稳。”石猛只回一字。
客商嗤笑一声，似不屑计较，撩袍上了轿。石猛抬起轿杠，步下果然极稳，又快，转眼便上了桥心。
恰此时，桥另一头忽起喧哗。只见一个布衣汉子跌跌撞撞奔来，满面焦惶，身后追着三五个恶奴，手持棍棒，骂骂咧咧。
“拦住他！偷了我家老爷玉璧的贼囚！”为首恶奴厉声大喝。
桥上行人纷纷避让。那布衣汉子似慌不择路，眼见就要撞上石猛的轿子。
轿中客商探出头，厉声呵斥：“瞎了你的狗眼！惊了爷的驾，你……”
话音未落，那布衣汉子己被恶奴追上，一根哨棒狠狠砸向他后心！汉子踉跄前扑，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电光石火间，只见石猛肩头那沉重的轿子猛地一沉，他竟不闪不避，空着的左手疾探而出，看似随意地一抓一拨——
那砸下的哨棒被他单手握在半空，再落不下分毫。恶奴只觉虎口剧震，如砸铁石。
另一恶奴的棍子却己扫到汉子腿弯。汉子惨呼一声，扑倒在地，怀中滚出一物，用粗布裹着。
“赃物在此！”恶奴抢上前便要夺取。
石猛右脚看似无意地向前半步，恰踩住那滚动的布包，身形如山，纹丝不动。那轿子随着他动作微微一晃，轿中客商“哎哟”一声，险些跌出来。
“娘的！你这蠢力夫！存心要摔死爷不成？”客商惊怒交加，破口大骂。
石猛却恍若未闻，目光扫过地上挣扎的汉子，又看向那几个凶神恶煞的豪仆，浓眉拧紧。
“怎么回事？”他声如闷雷。
“这贱奴偷了我家张主事府上的传家玉璧！人赃并获！快滚开，休管闲事！”恶奴厉内荏，试图抽回被石猛攥住的哨棒，那棍子却如铸在山中，动弹不得。
地上汉子抬头，脸色惨白，急声道：“好汉休听他们胡说！我乃西街木匠陈五！那张主事强占我家祖屋，逼我父签字画押，我父气病身亡！那玉璧是我父遗留，他们反诬是我偷盗！求好汉明鉴！”
“放屁！找死！”恶奴怒极，另一人挥棍便打向陈五头颅。
石猛左手攥着那根夺来的哨棒，手腕一抖，棒尾精准无比地点在挥来之棍的七寸处。“啪”一声脆响，那棍竟从中断裂！
与此同时，他右肩稳稳扛着轿杠，脚下如生根般钉在桥面，那轿子竟只微微晃了晃。
众恶奴皆被这手镇住，一时不敢上前。桥上围观者越聚越多，窃窃私语。
轿中客商又惊又怒，连连拍打轿栏：“反了！反了！石猛！你是我的轿夫！速速抬我过桥！误了爷的生意，你担待得起吗？！”
石猛侧过头，对轿帘方向沉声道：“客官，稍待片刻。事不平，桥不稳。”
“你！”客商气结。
此时，那为首恶奴眼珠一转，忽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对着西周一晃，高声道：“官府拿贼！闲人退避！这轿夫阻挠公务，定是同党！一并拿下！”
围观百姓见那腰牌似乎有些来头，吓得又退开几步。
石猛看着那腰牌，目光陡然一沉。他认得那纹样，并非正经官衙，乃是城中某些豪强私下募养的恶奴惯用的凭信，专事欺压良善。
他不再多言。肩头轿杠忽地向下微微一沉，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顶不小的轿子竟被他用单肩稳稳卸下，轻轻放落在桥面，竟是声息不大！
不等众人惊呼，石猛那铁塔般的身躯己转了过来，首面那几个恶奴。他未拿武器，只将方才夺下的那根哨棒随手扔在脚边。
“玉璧，我看。”他朝那被踩着的布包抬了抬下巴。
恶奴色变：“你敢！”
石猛脚尖一挑，布包飞起落入他手。他三两下扯开粗布，里面果然是一块温润白玉璧，雕刻古拙，一旁还沾着些许新鲜木屑。
石猛拈起玉璧，走到瘫倒在地的陈五身边，将他沾满木屑和墨线的粗糙手掌抬起，与玉璧并在一起。
“各位乡邻请看，”他声如洪钟，压过一切嘈杂，“这玉璧边缘，可有点点新痕？这陈五指缝，尽是木屑灰土。若真是他仓皇偷盗，慌乱之中，这精细玉器，岂能不磕不碰，反倒沾上他做活计的碎屑？”
众人探头细看，果真如此。那玉璧边缘似有细微磕碰印子，与陈五指缝间的木屑颜色质地吻合。
恶奴头目强辩：“那…那定是他偷盗时不小心……”
“不小心？”石猛打断他，目光如电，射向那恶奴干净的手，“尔等追拿贼赃，手脚倒是干净，半点灰尘不染。这玉璧若真是你家传家之宝，被贼人窃取，尔等夺回，怎不见丝毫心急珍惜？方才抢夺时，棍棒尽往人要害招呼，却不怕打碎了‘传家宝’？”
句句如锤，砸在要害。恶奴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围观人群哗然，指指点点。
那轿中客商早己钻出轿子，本想斥骂，见这阵仗，缩了缩脖子，悄悄往后挪。
恶奴头目恼羞成怒，厉喝一声：“一起上！废了这多管闲事的蠢货！”
五六条棍棒同时朝着石猛招呼过来！
石猛不退反进，一步踏出，桥面似都一震。他也不用什么招式，只一双蒲扇大手左右拍、抓、拨、挡。那抡过来的棍棒，被他手掌扫到，不是脱手飞出，便是从中断裂！恶奴们拳脚打在他身上，如中败革，砰砰作响，他却恍若未觉。
眨眼间，三五个恶奴己东倒西歪摔了一地，呻吟不止。
石猛弯腰，拾起那块玉璧，走到面如土色的恶奴头目面前，将玉璧塞回他怀里。
“东西，拿好。”他声音低沉，“人，我留下。”
他转身，扶起地上的陈五：“能走否？”
陈五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点头。
石猛不再看那伙恶奴和目瞪口呆的客商，搀着陈五，分开人群，大步下桥而去。夕阳将他身影拉得极长，那宽阔的肩背，仿佛真能担起这世间许多不平。
身后，桥头寂静片刻，蓦地爆发出轰然叫好声。那客商悻悻然，骂了句“晦气”，自另寻轿子去了。
此后几日，张主事家竟未再寻陈五麻烦，据说吃了哑巴亏。桥夫石猛的名声却悄然传开，不再是单凭力气，更因那份沉甸甸的公道。
有人再问：“猛哥，有这身本事，何苦抬轿？”
石猛依旧擦拭着他的轿杠，头也不抬：
“桥晃了，总要有人踩稳。路歪了，总要有人搬正。力气天生，便是做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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