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冬日,湿冷刺骨,连带着运河的水汽都凝滞了几分。城东的“锦线坊”却是一派暖融景象。炭盆烧得正旺,丝线的柔光与绸缎的华彩交相辉映,空气里浮着淡淡的熏香和茶气。
坊主柳三娘,是扬州绣娘里的头一份人物。三十许岁,云鬓梳得一丝不苟,常着一身素净的锦缎袄裙,只在襟口袖边绣几枝不张扬的缠枝梅。她眉眼温婉,说话轻声细语,指上功夫却堪称一绝,尤其一手“双面异色异样绣”,能将猫儿眼里的灵动、花瓣上的露珠都绣得活灵活现,达官显贵家的女眷无不以拥有一幅她的绣品为荣。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就着天光,捻着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金线,为一只即将完工的孔雀屏风点晴。针尖起落极快,精准无比,那孔雀的瞳仁渐渐有了神采,仿佛下一刻便要引颈长鸣。
伙计引着一位客人进来。来人是个西十上下的文士,穿着半旧不新的青灰首裰,面容清癯,眉宇间锁着愁绪,手里紧攥着一个长条形的青布包裹。
“柳坊主。”文士拱手,声音有些干涩。
柳三娘未抬头,只轻声应了:“先生请稍坐,用杯茶。这点完睛便好。”
伙计奉上热茶,文士却无心品尝,只焦灼地着手中的包裹。
片刻,柳三娘落下最后一针,用银剪刀小心剪断线头,这才抬眼看向来人。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袖口和紧握的包裹上轻轻一扫,温言道:“先生可是要裱画?或是修补旧绣?”
文士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包裹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一层层打开青布。
里面露出的,并非书画,而是一柄带鞘的长剑。剑鞘古朴,乌木制成,上面以错银工艺嵌出云雷纹路,但靠近剑格处,有一道极深的斩痕,几乎将剑鞘劈裂,嵌银纹路也因此断裂扭曲。
“在下姓周,乃城南‘松风书院’的教书先生。”文士声音低沉,“此剑…是家传之物。日前家中不幸遭了贼人,剑鞘受损…听闻柳坊主妙手,不仅能修补绣品,于这些精细金银镶嵌的活儿,也极是精通…特来恳请坊主,能否设法修复这剑鞘上的错银纹路?工钱方面…”
柳三娘起身,走到小几旁,并未立刻去碰那剑,而是仔细端详那道狰狞的斩痕。她的目光在斩痕的走向、深度,以及周围细微的卷刃处停留良久。
“这不像寻常贼人所为。”她忽然轻声说,指尖虚点那斩痕,“力道刚猛,角度刁钻,倒像是…军中制式腰刀全力劈砍所致。周先生一个书院先生,家中怎会招惹这等人物?”
周先生脸色倏地一变,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嘴唇翕动,却未能立刻答话。
柳三娘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那剑鞘,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上的瑕疵。
良久,周先生颓然一叹,压低了声音:“柳坊主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并非遭贼…是前几日,有官差闯入书院,强行搜查,说是…说是追查反诗逆文…与学生们起了冲突,混乱中,那领头的官差便拔刀劈了这剑架上的剑…这剑是家父遗物,他生前极爱惜…我…”他语带哽咽,说不下去。
“反诗逆文?”柳三娘微微挑眉,“松风书院一向只授圣贤书,何时与这等事扯上关联?”
周先生眼中闪过愤懑与恐惧交织的神色,声音更低:“只因…只因书院藏有几本前朝孤本野史,其中或有几句非议本朝太祖起兵旧事的稗官私语…他们便硬指为影射诽谤…要抓人封院…”
柳三娘沉默了片刻。她伸出指尖,极轻地触摸了一下那断裂的错银纹路,感受着金属的冰冷与裂口的毛糙。
“修复倒也不难。”她缓缓道,“需将旧银丝起出,重新熔炼压丝,再依原样嵌回、打磨。只是这工时颇长,耗神费力。”
周先生眼中燃起希望:“多久都等得!工钱…”
“工钱不必说了。”柳三娘打断他,“书院清苦,我知晓。只需先生答应我一事。”
“坊主请讲!”
“修复期间,无论何人问起此剑,先生只推说不知,或言早己送至外地匠人处修补,切勿提及我这锦线坊。”柳三娘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
周先生一怔,虽不明所以,但见有希望,立刻重重点头:“周某谨记!绝不给坊主招惹麻烦!”
“如此便好。十日后来取。”柳三娘颔首,用青布重新将剑鞘仔细包好。
送走千恩万谢的周先生,柳三娘捧着那剑鞘回到内室。她并未立刻动手处理银丝,而是闭目凝神,指尖细细抚过剑鞘的每一寸,尤其是那道斩痕深处。
渐渐地,她温婉的眉宇间蹙起一丝极淡的疑虑。
这斩痕…力道刚猛不假,但落点似乎有些刻意避开了剑鞘最脆弱处,倒像是…生怕真的彻底毁坏了这剑鞘?还有,那周先生虽言辞恳切,描述冲突时,右手却无意识地反复左手拇指上一个极新的、细微的割伤伤口,那伤口的位置,更像是握笔之人被纸边所伤,而非与持刀官差冲突应有的痕迹。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乌木剑鞘上。指腹在剑鞘尾端一个不起眼的云雷纹上轻轻一按。
“咔。”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剑鞘靠近剑格的一端,竟弹开了一个仅有指甲盖大小的暗格!
柳三娘瞳孔微缩。
暗格里,没有银两,没有珠宝,只有一卷紧紧塞着的、薄如蝉翼的丝绢。
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丝绢取出,展开。
上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用极细墨线绘制的精密图样——是扬州府的水文舆图!但比官制舆图详尽百倍,标注了所有主要河道、支流、水闸、堤坝,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几处关键堤坝节点旁,用朱砂细笔标注了新的尺寸和物料配比,旁边还有极小字的批注:“泥七沙三,夯土减半,椿木易杨…”
柳三娘的手猛地收紧,丝绢被她攥出褶皱。
她懂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反诗逆文案!这是有人借搜查之名,想要夺取或毁掉的,是能证明扬州新修水利工程中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关键证据!这证据若公之于众,今夏汛期一到,恐有溃堤之患,万千百姓将成鱼鳖!
那周先生…恐怕也绝非普通教书先生那么简单。这剑鞘,是他转移证据、祸水东引的法子!他找上锦线坊,怕是早己打听过她不仅能修补绣品金银,更曾隐晦地处理过一些见不得光的“精细活”。
她被拖下水了。
柳三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丝绢上的图样飞快地临摹到一张普通的宣纸上,然后将原丝绢卷好,塞回暗格,恢复原状。
接下来的几日,锦线坊一切如常。柳三娘依旧接绣活,指点徒弟,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内室的灯亮得更久些。她真的开始修复那剑鞘上的错银纹路,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真是她此刻唯一关心的事。
第七日夜里,扬州城落了今冬第一场小雪。
锦线坊早己打烊熄灯。后院墙头,数条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落,手中钢刀在雪地反射出幽冷的光。
他们目标明确,首扑主屋。
就在为首之人伸手欲推门的刹那!
“嗤嗤嗤——!”
数道极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黑影们甚至没看清是何物,只觉手腕、脚踝处骤然一麻,如同被毒蜂蜇刺,力道瞬间泄去,手中钢刀“叮当”落地!几人惊骇欲呼,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堵了棉花,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柳三娘披着一件外衣,手里拎着一盏玻璃绣灯,昏黄的光晕照亮她平静无波的脸和门前东倒西歪、满脸惊骇的黑衣人。
她目光扫过地上几枚细如牛毛、在雪地里几乎看不见的银针,轻声开口,如同叹息:“雪夜登门,非奸即盗。诸位爷是求财,还是…求死?”
为首的黑衣人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恐惧,拼命想动弹,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柳三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从他怀里摸出一块腰牌——扬州府衙捕快的令牌。
“官差?”她微微歪头,似有些不解,“官差办案,为何不走正门,要学那宵小行径?”
那“捕快”目眦欲裂,却说不出话。
柳三娘站起身,不再看他们,只是对着空荡荡的院落扬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剑鞘,我会修好。不该碰的东西,我没兴趣。但若再有人敢打我锦线坊的主意…”
她手腕轻轻一抖。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边“夺”的一声轻响!
一枚绣花针,正正钉在院中那棵老梅树的树干上,针尾穿着半根红线,在风雪中微微颤动。而针尖所处,正是数步之外一枚飘落的梅花花瓣的正中心!
“…便如此瓣。”
她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煞气,让地上几人如坠冰窟。
说完,她不再理会这些人,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院中的黑衣人们,首到一个时辰后,身体才渐渐恢复知觉,连滚带爬地翻墙逃走,连刀都没敢捡。
翌日,锦线坊照常开门营业,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十日后,周先生如期而至。他看到修复如初的剑鞘,错银纹路流畅完美,几乎看不出任何损伤,激动得双手微颤,连声道谢,放下酬金便要告辞。
“先生且慢。”柳三娘叫住他,递过一个普通的卷轴,“这是我临摹的一幅《腊梅图》,看着喜庆,送给先生,挂在书院里,也给孩子们添点生机。”
周先生一愣,接过卷轴,触及柳三娘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猛地一跳,似乎明白了什么,郑重拱手:“多谢…坊主厚赠!”
他抱着剑鞘和画轴,匆匆离去。
又过了几日,扬州府一位掌管水利的通判,突然被巡抚衙门派人带走,据说在其城外别院搜出了大量贪墨账册与工程造假证据。城中哗然。
柳三娘坐在窗边,听着街坊议论,手中银针穿梭,正在绣一幅新的山水图。
针尖下,河流奔涌,堤坝坚固。
雪早己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飞针可引线,亦可…定乾坤。
只是这乾坤,从不挂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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