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像一条灰黄的死蛇，匍匐在焦渴的土地上。烈日炙烤，连风都带着滚烫的沙粒，吹得人皮肤生疼。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地界，唯独“忘忧驿”的破旧幌子还在有气无力地晃荡。与其说是驿站，不如说是个大点的土坯棚子，勉强能遮挡些日头风雨。
灶台上一口硕大的铜壶永远咕嘟冒着泡，劣质茶叶梗子的苦涩味道混杂着尘土和马粪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掌柜的是个婆娘，都叫她薛娘子。看不出具体年岁，皮肤被风沙磋磨得粗糙，眼角嘴角都耷拉着，写满了常年累月的倦怠和不耐烦。她嗓门粗嘎，动作却麻利，抡着硕大的茶勺给过往行脚的商人、役夫、流民碗里注入那浑黄的、勉强称之为茶的滚水。
“五个大钱！快些快些！后面还排着队呢！” “嫌贵？嫌贵别喝啊！滚出去晒着！” “打翻了？自己没长手抓稳？赔三文！”
她像是看尽了世间所有的狼狈与窘迫，言语刻薄，一分钱的情面都不讲。人们背后骂她“母夜叉”、“掉钱眼里了”，但在这条渴死人的官道上，谁也不敢真的得罪她。毕竟，只有她这儿，有一口不停火的热水，和能暂时歇脚的阴凉。
日头偏西时，驿站里歪歪斜斜坐满了人，多是躲太阳的苦力，捧着粗碗，小口啜饮着烫嘴的茶水解乏。
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中，三西骑快马冲到驿站外。马上骑士皆穿着公门号服，却歪戴帽子，敞开衣襟，面露凶悍之气，不像善茬。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甩镫下马，大步闯了进来，目光扫过屋内，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掌柜的！好茶好水伺候着！爷们儿办差辛苦，快些！”刀疤脸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
薛娘子眼皮都没抬，继续擦着柜台：“茶水管够，五个大钱一碗，先付钱。”
一个差役瞪眼：“瞎了你的狗眼！爷们儿是府衙公差！喝你口破茶是给你脸面！”
薛娘子终于抬起头，脸上是十足的讥诮：“府衙？哪个府衙的差爷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办差？公文呢？拿出来瞧瞧。拿不出来，就乖乖付钱，不然，”她指了指外面那口日头底下晒得滚烫的铁锅，“外头凉快。”
“你！”那差役怒极，就要拔刀。
刀疤脸却拦住了他，嘿嘿一笑，掏出块碎银子扔过去：“有意思。婆娘，算你厉害。钱少不了你的，赶紧上茶，再弄点吃的。”
薛娘子掂了掂银子，这才慢腾腾地拎起铜壶，给他们倒了几碗浑浊的茶水，又从柜台下摸出几个干硬的炊饼扔过去。
几个差役骂骂咧咧地坐下喝茶，目光却不时瞟向驿站角落里一个一首低着头、用破斗笠遮着脸的瘦弱身影。那是个穿着不合身旧衣的年轻人，面前只放着一碗没动过的茶水，身体微微发抖。
刀疤脸使了个眼色，一个差役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一把拍掉那人的斗笠！
“小子！躲这儿呢？让爷们好找！”
那年轻人吓得一哆嗦，露出了一张苍白清秀、却带着淤青的脸，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各…各位差爷…小的…小的只是路过…”
“路过？”刀疤脸冷笑着起身，走过去，“偷了王员外家小姐的珠花，还敢跑？跟我们回衙门！”
“我没有！那珠花是…是小姐她…”年轻人急得眼泪在眶里打转，却百口莫辩。
周围歇脚的人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谁都明白，这哪是抓贼，分明是构陷拿人，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刀疤脸伸手就去抓那少年的衣领。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少年的时候——
“啪！”
一只粗瓷茶碗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那差役一裤脚。
“哎呦喂！”薛娘子一拍大腿，嗓门扯得老高，“哪个杀千刀的打碎老娘的碗？！赔钱！十个大钱！少一个子儿老娘扒了他的皮！”
她咋咋呼呼地冲过来，手里还拎着那把滚烫的铜壶，看似不小心，壶嘴一歪，一股热水就朝着刀疤脸的手泼去！
刀疤脸猝不及防，被烫得“嗷”一嗓子缩回手，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对不住对不住！官爷！没烫着吧？”薛娘子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毫无愧色，反而一把将那少年拽到自己身后，叉腰指着地上的碎碗，“这碗可是老娘陪嫁的物件！值钱着呢！你们谁打碎的？赔！”
几个差役都愣住了，没想到这婆娘突然来这么一出。
刀疤脸捂着手，疼得龇牙咧嘴，眼中凶光毕露：“臭婆娘！你找死！分明是你故意…”
“我故意？”薛娘子声音陡然拔得更高，盖过了他，“官爷您可别血口喷人！大家都看着呢！是您几位官威太大，吓得我这小伙计手抖摔了碗！还吓着我的客人了！”她指了指身后那瑟瑟发抖的少年，“瞧把这孩子吓的！你们到底是官差还是土匪？！”
她这话一出，驿站里那些原本不敢出声的苦力役夫们，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看向差役们的目光带上了怀疑和不满。
刀疤脸脸色铁青，知道这婆娘是胡搅蛮缠，却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他总不能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是要构陷拿人。
薛娘子却不依不饶，提着那还在冒热气的铜壶，逼近一步：“赔不赔？不赔钱，今天谁也别想走！老娘在这官道上开了十几年店，还没人敢欠我的账！”
那铜壶嘴热汽腾腾，对着刀疤脸的脸。几个差役竟被她这泼辣气势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刀疤脸眼神阴鸷地盯着薛娘子，又扫了一眼那些渐渐围拢过来的、面色不善的苦力，知道今天这事难办了。他咬咬牙，从怀里又摸出一小块银子，狠狠扔在地上。
“算你狠！我们走！”
他恶狠狠地瞪了那少年一眼，又深深看了薛娘子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这才带着手下悻悻离去，上马飞奔而去。
驿站里顿时安静下来。
薛娘子弯腰捡起银子，吹了吹上面的灰，揣进怀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她瞥了一眼那惊魂未定的少年：“还愣着干什么？碗是你吓掉的，还不把地擦了？”
少年这才回过神，连忙找抹布。
旁边一个老役夫低声道：“薛娘子，你…你惹祸上身了…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肯定还会回来找麻烦的…”
薛娘子拎起铜壶，走回灶台边，继续咕嘟咕嘟地烧她的水，头也不回：“怕甚？老娘在这鬼地方，什么麻烦没见过？”
她舀起一勺热水，冲入茶碗，看着干枯的茶叶梗子在滚水中上下翻腾，舒展开来。
“茶凉了，就没人喝了。”她像是在对别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要是凉了，就任人拿捏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她粗糙而平静的侧脸上。
远处，官道尽头，尘土再次扬起。
不知是新的过客，还是…卷土重来的麻烦。
但忘忧驿的那口铜壶，依旧咕嘟咕嘟地响着。
仿佛在说，只要水还滚烫，这世间就总还有一口喘息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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